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

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2章

汇中订婚宴

连载03

永道和两名学员乘车经过上海街区时，正值夜幕垂落，街灯初上，商铺霓虹灯忽明忽暗闪闪烁烁，美国产小汽车呼啸而过，法国咖啡馆，日本料理店，德国大药房，英国皮鞋店，犹太会堂，基督教堂，舞厅欢场，花园洋房，日式木屋，中式阁楼，林立马路两边。

看着眼前的繁华，不到三十岁的永道很难想象，九十多年前，上海刚开埠时，虹口一带只有几个冷清小镇，大片地方还是乡野渔村，荒地坟冢。开埠后两年，为方便英国侨民安居，也为中外国民分开居住利于治安，英国领事和上海道台商定了上海租地章程，把黄浦江沿岸河滩的一块荒地划给英国侨民使用，渐渐成英租界。几年后，又划块地给美国侨民，那块地成美租界。后来，英美租界合并，逐步演变成为由列强包括日本控制的公共租界。法国也得了块儿地，变成法租界。

1907年，永道出生时，原来的荒地和小镇，经半个多世纪的打磨雕琢，上海已经有了仿佛国中之国的租界。中国和外国各股势力因各自的需要，把中国第一盏电灯，第一部电话，第一家报纸，第一期杂志，第一家书局，第一座大酒店，第一家电影院，第一个足球场，第一个消防队，第一所新式大学，第一座污水处理厂等摩登产物，一个个引人租界，引入上海。民国开创者孙中山多年前曾提过大上海计划，想把这年轻城市精心梳理一番，特别想打破公共租界与法租界占据市中心的格局。然而，自民国成立以来，连年战乱，大上海计划只好搁浅。

出生成长在上海的永道，亲眼看着上海如磁铁般吸引着远方新旧大陆各国侨民，对近邻日本的吸引力最大。他觉得，上海就像正在发育的美丽女子，引起各路强人的注意，他们看似好心花钱打扮这女子，女子出落得绰约风姿时，其中一个强人便迫不及待破门而入想把她据为己有，这个强人，就是日本。他还记得，五年前中国东北发生九一八事变，西方列强以保护侨民为由派军队进驻上海租界，日本趁机控制公共租界以北和以东及北四川路以西的地段。

他们要去勘察的虹口是上海的黄金区域，风水宝地。四十多年前中日甲午海战之后，日本海军就驻扎在此地，日军舰艇在黄浦江穿梭游弋就像在自己家里。四年前的一二八事变后，日本通过淞沪停战协定得到特权，日军得以暂驻公共租界北区和东区及接壤部越界筑路区，让日本海军陆战队员取代日本巡捕在街上武装巡逻，去年又在北四川路和江湾路岔路口新造一幢航母般四层钢筋混凝土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大本营。永道和两名学员来上海之前，仔细研究过上海尤其虹口一带军事地图，日军在上海的主要军事设施和日侨聚集区都标注在地图上。

到上海后第二天清晨，他们匆匆吃完早点，离开客祥旅社，去日本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一带。三人沿人行道步行，刚走到北四川路和江湾路岔道口，正遇一队右肩扛枪的日军正从海军特别陆战队司令部大门内列队跑步出来，像是要去执行紧急任务。永道轻声让问默和熙勇转过身，背对街道，像是游客悠闲欣赏路边景致。永道低声说：“咱们一起往前走，到下一个路口，三人分头勘察，黄问默负责搞清刚才那队日军的行动目的和虹口日军布防，李熙勇去日侨经营的商铺及日侨密集区目测观察，我负责侦察军事目标，今晚六点整，我们在大德里对面荣记广东大戏院门口碰头，一起回旅馆。”

接着，三人分头行动。永道沿北四川路走，在老靶子路的粤湾烧腊店门前，一辆迎面开来的淡绿色雪拂莱出租车突然停在路边，车里有人冲着他喊：“徐永道。”

徐永道心里一惊，只见出租车后座车门打开，有个人跳下车来说：“怎么，认不出我了？”

“是你，江承业。”徐永道说。

“大老远，就看见你，不太敢认，果真是你。” 江承业说，他付钱给司机，让他走了。然后，对徐永道说：“这里有家正宗广东越秀茶居，挺不错，我请你喝茶。”

徐永道不曾想，竟在此遇到分别多年的中学同学。他任务在身，心不轻松，又无法推辞，只好先跟江承业去茶楼，再找机会脱身。

江承业带徐永道进了越秀茶居。这家店有两层，红木桌椅，红木地板，一楼吃早茶的多是上年纪的广东人，人声嘈杂，烟雾缭绕。

江承业见状，说：“咱们上二楼，楼上清净。”

他们上楼，在临街靠窗桌旁坐下，这个位置相对僻静，桌旁有一盆半人高，翠绿葱郁的巴西木，正好挡住其他客人的视线。点过餐，等跑堂的走远，江承业低声问：“永道，听说你在中央航校任教官，怎么这身打扮到虹口来了？”

徐永道环视四周，邻座刚走一拨客人，他见没可疑者，就漫不经心地说：“我来上海办事，正好路过此地。”

江承业感到一丝神秘，不再追问下去，转移话题，说：“你认识颜宝惠吗？”

徐永道一听“颜宝惠”三个字，一阵紧张，反问：“你认识她？” “岂止认识，她是我太太的妹妹。”江承业说。

“颜宝惠，原来是你的小姨子？”徐永道说。

“本来，你能在我婚礼上看见她，可你没来赏光。” 江承业说。

“当时我不在上海，在南京，后来才听说你结婚了。”徐永道说。

“你一直不结婚，要等着和我做连襟？”江承业说。

“你知道了？”徐永道问，声音发颤。

“你这次来，是做侦探，微服私访，调查宝惠，看她是否有男朋友？”江承业说。

徐永道一听“侦探”，心里紧张，言语平静，说：“不是，我相信她，没这必要。”

“我看，她雇侦探调查你，倒很有必要。这么多年，没你消息，谁知你交过多少女朋友？”江承业说。

“别人介绍过不少，但没看中，没交一个。”徐永道说。

“你真有耐力，等到现在，也真有魄力，把握住猎物。你得感谢我，在她面前，替你说好话，她才下决心，答应你求婚。”江承业说。

“她都告诉你了？她现在哪里？”徐永道问。

“今天一早，去杭州了。”承业说。

“她去杭州了？” 徐永道问，听江承业说她今早去杭州，他心里着急，他和两位学员原定后天返校，虽说他从江承业那儿知道，她已答应求婚，并得家人认可，就怕这两天她在杭州碰上林浩恩。林浩恩的心思，昭然若揭。徐永道明白，林浩恩和自己一样，情愿打光棍，不愿娶错人。

江承业从洗手间回来时，顺便把帐结了，回到桌旁，见徐永道望着窗外沉思，问：“你是在想，什么时候结婚吧？”

这一问，把永道从遐想带回眼前，他回答说：“我想今年圣诞节举办订婚仪式，但要和宝惠商量，得到她的同意。”

江承业说：“很好，需要帮忙，就告诉我。你公务在身，就不打扰了，我先走一步，咱们成了连襟，后会有期。”说完，就走了。

刚才，徐永道往窗外远眺时，见不远处东北方向，三层红砖楼房附近，有日本海军军官，三三两两，进进出出，那个位置，军事地图没有标出。他想等江承业走后，就去打探。

徐永道把剩下的奶黄包和萝卜糕吃完，喝完杯里的茶，准备离开越秀茶居后，到日本海军军官出入三层红砖楼房周围侦察。他扫视四周，没可疑之人，就缓步下楼，悠闲自得走出越秀茶居，沿靶子路往东走。

他发现，从早上经过的北四川路，到在这条一千多米长的靶子路，有十来家日本人开的医院。这一带，除广东人开的烧腊店、茶楼、餐馆，其余多是日本人经营的商铺。快到三层红砖楼房时，只见一个穿艳丽和服的年轻女人，踮着小碎步，跟在中年日本军官身边，从楼里出来，钻进日本军车。又见几个日军海军军官走进那楼。他意识到，应在地图上注明这座楼。他心里已刻下虹口一带主要日军军事设施和兵营，这次实地观察，是为了发现新目标，更新地图标记。

傍晚六点整，徐永道，黄问默，李熙勇，三人准时到荣记广东大戏院门口碰头，在小饭馆吃碗云吞面，就赶回客祥旅社。一进旅社，听见前厅挂钟敲八点整。回到二楼客房，徐永道让黄问默贴耳在门，听外面动静，让李熙勇向他汇报勘察情况。然后，让李熙勇警戒，让黄问默汇报。

半小时后，突听街上骚动，徐永道往窗外一看，见街上日军装甲车经过，后面紧跟跑步前行的全副武装日本海军陆战队队员，往旅馆方向来。

徐永道思索几秒，转身低声对李熙勇、黄问默说：“把军用地图收起，藏在床板背面缝隙间，关灯，脱衣上床，盖好被子，假装睡觉，不要说话。如有搜查，我来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