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笑容是最美的生命之花

三百山

一块块金黄的稻田在疾驰的列车外飞掠而过，整齐划一，浓墨重彩，像极了我们规规矩矩、丰沛而沉静的中年。

这趟高铁叫“三百山号”，我和琛坐着它去赣州，再往安远，去看望敏。

忘了具体时间，大概是八九年前，敏和她的刘教授在高速口等着我们，然后上了三百山。那时候大家都不到四十，玩得真开心啊，欢声笑语洒满了几百道弯。我们漫步在山顶、林间、泉边，心醉神驰，仿佛重回少年。微信还没普及，可惜都找不到照片，记得我装了一瓶东江源头的水回来，保存了好几年。

这些年里，只要有机会见到同学，敏总是不遗余力不辞奔波。上次毕业聚会时，她就提议三十周年的聚会到三百山去办，由她负责张罗。敏从来就是这么古道热肠，学生时代曾经步行六个小时，只为和同学见一面。

她娘家在三百山脚下，物流便捷后每年的十二月，我都会收到那里寄来的最新鲜的脐橙，是敏精心挑选的，刚从树上摘下来就装箱发出。

车窗外换作远山如黛，青雾缭绕，“清清东江源，幽幽三百山”扑面而来。我早就该来了，想到这事心里就愧疚得不行，心疼得不行，感动得不行。这时天空却下起了小雨，似乎是为了降熄我的焦灼，略微平静一下去见敏。

刘教授在医院门口接我们，这次敏不能来，她一直在酒店等。

终于见到她，我们冲上前抱住轮椅上的敏，不敢太紧。她剪短了头发，清瘦了不少，没戴眼镜，眼睛显得特别大，但精神很好。

敏说知道我们要来，激动了好几天。我以为我会哭，但是没有，我们都没哭。看到坐着的敏，微笑的敏，最苦最难的日子已经被她踏过去踢得远远的，再没有什么值得我们哭泣。

一桌的赣南佳肴。敏坐在我和琛的中间，她自己用汤匙吃东西，虽然缓慢，但完全没问题。

征得刘教授同意，敏也倒上一点酒与大家碰杯。一边吃一边聊，她徐缓地诉说着受伤的过程，语调平和得仿佛在说陌生人的故事。

敏说：“摔下来十几秒后天昏地暗，胸口以下没有了知觉。我以为这回过不去了，脑海里把亲人都想了一遍，娘家父母、公婆、老公、儿女，想如果没有了我，他们日子怎么过？”

“幸运的是手术及时，后面是漫长、艰苦又枯燥的康复过程，每一点进步都需要顽强的毅力达到。做高压氧的时候只有我是躺着的，那种感觉很容易让人灰心，我也坚持下来了。恢复肺功能要练习吹气球，医生说我是吹得最好的，所以恢复很快。”

是的，记得那时敏发来视频，说现在能用手机了，还唱了一首《常回家看看》，精神状态、声音气息都不错，我们看了真为她高兴。

刘教授说当时犹豫了很久，这事要不要告诉同学和朋友们，后来觉得敏需要鼓励，需要大家给她加油打气，友情的支援能带来非常的动力。他说，那时候才知道敏有这么多好朋友，不断从四面八方赶来。

“上次老师和同学们来看我那天，我对医生说，上午先不做治疗，要以最好的状态面对你们。”

那是五一假期，我也大病初愈不宜远行，只能在家忧心如焚守着班群的消息，想尽快看到敏怎么样了。

敏说很长时间都不敢回忆受伤的情形，现在终于可以平静地告诉我们她所经历的一切。

“躺了三个月，开始练坐起，我特别害怕，觉得自己做不到。战胜心理恐惧后坐了五分钟，也是三个月里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腿，小腿很细很细，脚掌很薄很薄，骨头包着皮，肌肉萎缩非常明显，我怎么也接受不了变成这样。”

从等候我们到吃完饭，敏在轮椅上最少坐了一个小时。回到病房她还说不累不肯躺下，坐在床上和我们继续聊，背挺得可直了，看来腰很给力。现在她的双脚和原来一样肉肉的，穿着粉绿袜子，特别秀气可爱。

敏一边按摩腿部一边说：“刚看到腿的时候，感觉不到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好像那是两条不相干的软软的绳子。现在能感知到腰和腿连在一起，是一个整体，有麻麻的感觉，不过痛感还差点。我的左腿更敏感，大概好起来会更快。”

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理解那种知觉的中断，想必心理重建已是非常艰巨的工程。敏，我真为你骄傲，你正在进行一场伟大的战役，用勇敢、信心、科学做武器，一寸一寸夺回失地。

这时，敏露出了一抹略显羞赧的笑：“我也哭过两次呢！康复真的很苦，特别是长时间没有进展的时候容易失去信心。好几个病友都放弃了，只有我坚持下来，医生说在这里我是大家的榜样。”

忍住没说出口，当看到你发来的练翻身的视频，满身的护具，那么辛苦脸上还带着笑，我流泪了。敏，你不仅是病友们的榜样，更是我们全体同学的榜样，你的笑容是最美的生命之花，一定会迎来下一场春天的绚烂。

刘教授说，本来这时候我们家的日子会很幸福，眼下遇到的困难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把幸福推后了两年。他是全省闻名的中医大师，很有把握一年后敏能站起来走路。

“这个老刘，以前从来不会说这种温情的话，现在转型了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不知什么时候天放晴了，大朵大朵的白云在远处山巅尽情舒展着身姿。咬一口有“赣南脐王”美誉的安远脐橙，唇齿留香，甜中微酸，就像我们的日子，最美在回味。

要返程了，敏拉着我们的手依依不舍。必须多拍几张照，留待老了笑着看。敏一会儿说戴帽子更好看，一会儿昂起头再拍一张，女人只要还爱美，世界都要为之让步。

第二天一早，敏发来视频，说今天起床一个人很快就坐起来了，又是一大进步。

明年的三百山，一定会记住我们最美丽的身影和最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