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香浮

作者: 宓山有仙 | 来源:发表于2019-04-10 23:45 被阅读0次

〔壹〕

宏治十年冬,京城下了好几日的雪。严冬酷寒,宣谡殿前的两只石狮子已经面目全非,被冰凌糊了满口。                                         

殿内,红木条案前,萧蕴正执笔临池。    他身形极为欣长,穿着一件云翔符蝠纹劲装,腰间系着犀角带,只坠了一枚白玉佩披着一件白色大麾。在玉钩云纹灯照影下的他面如冠玉,唇红齿白, 资容极好。                               

“太子殿下,您该就寝了。”萧蕴恍若未闻,只顾专心练着字。“殿下,您该就寝了。”小德子这次稍加重了音量 ,屏气敛息地看着萧蕴。               

“嗯,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奴才告退。” 小德子如释重负,先是小心翼翼的退出房间,然后再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他的样子不禁把我逗笑,萧蕴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他却这样怕他。不仅是小德子,宣谡殿的每个人都怕他。                                       

萧蕴写字总是喜欢开窗,也没什么不好,这样我就可以在他面前噬无忌惮地盯着他看,反正于他来说窗外不过是棵梅树而已。                                       

“咳 咳 咳……”他左手微握挡住嘴巴,右手却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笔。                 

烛光倾斜,他的影子就落在书案上。他长得真好看呀!           

寒风刺骨,我禁不住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打的我“花枝乱颤”。谁知一个不小心,花枝上的冰凌就刚好颤到宣纸上,冰凌化成水晕开了箫蕴写好的字。他皱了皱眉,又把字揉成一团随手扔到一边。

大约过了子时,他才终于放笔就寝。


〔贰〕

我是一株梅树,长在这深宫中,在机缘巧合下生了灵,有了意识。

自我有意识至今,宣稷殿的主人已经换了好几批。萧蕴是十一年前进的宣稷殿,那时他刚满六岁,还是个小娃儿,哭闹着要找母妃,任谁都哄不住。

我听见一边的小太监唤他太子,我才知道宣稷殿这个哭鼻子的是齐国当朝的太子,未来的王。

可他却是一个不太受宠的太子。

他八岁生辰那天,眼巴巴地在殿里等了他父皇三个多时辰,直到小太监来报说:“五皇子病急,皇上一下朝就去看五皇子了,还叫太子不要等了。”他才肯动筷用膳。

那天夜里,我分明听到了他躲在被窝里的抽泣声。

九岁那年,听问他与五皇子起了争执,还动了手伤了五皇子,皇帝大怒,罚他抄写《德经》。那日,他开窗在红案前写了四个多时辰。当时正直寒冬腊月,天气极是寒冷恶劣,他看见他手都写僵也不肯停笔。

自那后宫中人人皆知,他是个不受皇上喜爱的太子。

直到他长成少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愈发隐忍,也愈发沉默寡言。他不再是那个哭闹着要找母妃的小萧蕴了。

可他依旧日日在红案前读书习字,还总是习惯开窗。夏日也就罢了,可冬季这么寒冷的风吹着他也不关。大概是习惯了吧!我想着。


〔叁〕

我平时总是爱犯困,特别是夏季,烈日炎炎,太阳光极毒,能把我的皮都晒裂,可一到冬天我就精神百倍。

世人都爱咏梅,尤其是那些自视清高的仕人才子,我想着萧蕴何时也能为我写个一两首。

于是乎,在寒冬腊月里我卯足了劲地开花,可萧蕴日日对着我,连屁都没放一个。为此,我明里暗里不知骂了他多少遍,只是他听不到。

我常常为自己不是人而感到闷闷不乐。

人多好,高兴时可以笑,伤心时可以哭,饿时可以食,冷时可添衣,说话时有人听。我多想成为一个人啊!

老天似是知道我的心愿,给了我个机会。

那天是萧蕴大婚的日子,我看见新娘自己先扯下红盖头,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包白色粉末兑在白玉青花瓷酒壶里,接着就一饮而尽。

我虽是棵树,却也知道凡人的这些繁文礼节的,新娘做的这些与凡人来说都是不合乎礼节的。

不一会儿的功夫,那女子突然倒下。我感到万分震惊,萧蕴的新娘子在他们大婚的当天自尽了。可怜的萧蕴啊!

新娘倒地片刻,我瞧见她的手动了两动,我想着,或许她还能被抢救一下。就用意念凝聚全身的灵,终于脱离本体化成花生米大小。

我飘啊飘,终于飘到了萧蕴面前,我冲他大喊:“不好了!萧蕴你的太子妃自尽了,你快去看看啊!”可是任凭我怎么喊他就是听不见。

机智的我绕着他转了三圈又朝着寝殿的方向飘去。他似乎看懂了,知道跟在我后面。

刚带萧蕴走了七八步就有一个不长眼的醉鬼抬手一挥,把我挥到在地,我被撞得七荤八素的。只听见那小子说道:“哟!这大冬天的哪来的萤火虫?”

我本来还想教训一下那小子,可又觉得还是救人要紧,我就又飞到萧蕴身边把他往寝殿方向引。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萧蕴引了过来。萧蕴推开门看见他的太子妃倒在地,他先将她扶起,接着伸手探了探鼻息。我看见他紧锁眉头神情严肃,却不见半丝伤心或担忧。

这俩口子!

我任务完成,正打算飞回本体的时候。突然撇见新娘子的左手无名指动了一下,我一激灵,赶忙飞到新娘身边不停转圈示意。

哪晓得那个天杀的臭小子突然冒出来,一个巴掌拍向我。“啪”地一声我被拍晕在新娘子脑门上。

晕前似乎还听见有人说:“咦?!这咋怎的这么多萤火虫?”


〔肆〕

我做了一个梦。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人,是那天晚上喝毒酒自尽的新娘。我居然成了萧蕴的太子妃!在得知这个惊人的消息后,我花了好几个时辰消化,又花了好几个时辰来适应我的新身体。

就伺候的侍女遣退,我对着镜子仔细审视了一下这张脸。虽第一眼看上去并不惊艳,但五官秀丽耐看。嗯……还算满意吧。

“太子妃醒了吗?”是萧蕴的声音。

“回殿下,太子妃娘娘已经醒了。只是……”

不知为何听见萧蕴的声音,我竟开始觉得慌张。我连忙跑回床榻上盖好被子。

当萧蕴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我闭上了眼睛,假装还在昏睡。

萧蕴问刚才的小宫女:“不是说太子妃已经醒了吗?”

“娘娘确实是醒了呀!”

“行了,都退下吧!”萧蕴遣退了房里的宫女太监。

待宫女太监都退下后,若大的房间里就只剩下我和萧蕴了。我装睡不敢睁眼,直觉萧蕴就站在床边看着我。

又过了好久,萧蕴似乎是动了。果然他坐在了床边,接着我听见他说:“都昏睡了好几日了,还不肯醒吗?”

知道装不下去了,我只好睁眼。

萧蕴看我睁眼了便开口问我:“你被人下毒了,可知道是何人所为?”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我并不打算告诉他真相。萧蕴没有追问,只是叫我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伍〕

三日后萧蕴带我去见帝后。

不过我没有见到皇上,只拜见了皇后。皇后并非萧蕴的生母,对萧蕴似乎并不上心,只是关心了几句,然后就让我们退下了。

回宣稷殿的路上,我和萧蕴都沉默着没有说话。“听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萧蕴最先打破沉默。

“是”

好奇怪,从前我是一棵树时,我总是可以对着萧蕴破口大骂,现在我终于成为人了对萧蕴却说不出一句话了。我在心里骂我自己无用。

以后萧蕴有时还是会坐在红案前写字,依旧开窗。有时我会把窗子关上告诉他不要受凉了。我说,我会担心。然后我看见他望着我的眼睛里似乎有些闪烁。

我和萧蕴的关系有些亲近了。他教我习字,带我赏花,邀我茗茶。我活得越来越像个人也越来越活泼了。

萧蕴不爱说话,我从来就知道。有时我会在他旁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他也不会觉得我恬噪。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当我在说个不停,萧蕴突然吻我的时候,我脑袋嗡地一声,立即傻在原地。事后想想当时的感觉就一个字‘软’。

从那天起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陆〕

入春后下的第一场雨,我的贴身侍女晓屏病倒了。身边没有人与我说笑了,萧蕴最近在忙西北战事,很忙。我常常想他,很想很想。

我去看了晓屏,她还是咳嗽,小脸煞白,竟然还亲眼看到晓屏咳出血来。我很担心。

我去找了萧蕴,想让他给晓屏派一个御医。我知道这极不合规矩,可萧蕴还是答应了。我开心地抱了他,然后啊,他脸红了,还被书房里的将军大臣笑了一番。

事后锦妃指责说我有失德行,罚我跪祠堂。

我在祠堂跪了一夜,天稍亮的时候萧蕴来了,他带我回了宣稷殿。

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锦妃了。

回宣稷殿后,可能是那夜受了寒,我开始咳嗽发烧,萧蕴日日都陪在我身边。

所有转折都发生在那个午后,那日,萧蕴下朝比平日里迟了些。我看他脸色不大好,以为是在朝堂受了挫折,正想着如何开口安慰安慰时,便听见他说:“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那一瞬间,我突然慌了,莫不是?

“萧蕴,我……”

不等我说完,他就打断了我的话。他说:“我本来因为你在新婚之夜时被人下毒谋害而心生愧疚,一直派人追查此事,可最后却查出这么个结果,你是为了他才想要自尽是不是?”

他?我只晓得太子妃在新婚当夜投毒自尽,却不晓得原由,自然也不晓得萧蕴口中的“他”是谁。可怎么对萧蕴解释呢?说我其实不是人,我是他书案前窗户外的一株梅。这样的话说出来,恐怕只会让他觉得是我发烧把脑子烧坏了,才想出来的借口。

我想拉住萧蕴,却又找不出很好的理由。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突觉喉头一甜,是血。

第二日,有人传出宫中有疫病传染,皇宫里人心惶惶。第三日卯时,我被下旨隔离,除每日送餐的侍婢和御医外,其余闲杂人等都不得靠近。

我觉得难过,日日躺在床上。发烧时迷迷糊糊地做了好几个梦,都梦到了萧蕴,他对我说:“会没事的,有我在。”不知为何,瞧见他我总觉得心安。

我的病一日一日地加重,御医也束手无策。我自觉是老天给的期限到了,老天许了我做人,却只有短短一年。临死前,我又看到萧蕴了,这好像不是梦,当我吃力地抬起手,莫他的脸时感觉是如此真切。他哭了,眼泪顺过我的手指滑向手掌,是热的。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

我觉得好累,一阵困意袭来,我缓缓闭眼。然后,我死在了他的怀里。


〔柒〕

待梦醒时,太子妃离世的消息传遍齐国,齐国举国痛哀。

我又变回了一株梅,萧蕴还是哪个萧蕴。依旧一脸严肃不爱说话,依旧爱在书案前习字。

之前发生的一切好似是一场梦,偶尔想起时心里会激起一丝荡漾,可是却不能改变什么。

两年后萧蕴继了帝位,他不再住在宣稷殿,我也不能时时看到他了。

再两年后,听闻他立了新后。立后诏书中说她温懿恭淑,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

我想,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萧蕴吧!

八年之后,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早上。寂静许久的宣稷殿突然有人大声喊到:“太子殿下,您慢点儿!”接着我就看到了萧蕴跑了过来,是六七岁的小萧蕴。那一瞬我感觉像是回到了从前,萧蕴刚来宣稷殿时也是这般大的年龄。

“母后快来!”小萧蕴朝后面跟上来的女子大喊到。母后?哦,是了,是小萧蕴的娘亲,当朝的皇后,萧蕴的妻子。我有些期待,她该有如何的模样气质啊!

等她走近我定眼一看时,犹如五雷轰顶。怎么会?!那样貌竟和我,不应该是已过世的太子妃,有七八分的相似。

“母后,这棵梅树就是父皇画上的那棵吧!画里还有母后,我都看见了!”

“是吗?”皇后摸了摸小萧蕴的头,挤出一个别扭的笑。

萧蕴当了皇帝以后宣稷殿就再无人来过,那幅画又是何时画的呢?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深究。因为以后漫长岁月,我和他都再无关。

景宣三十二年,景帝薨,太子萧启执帝意,伐梅。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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