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成诗,落笔生暖,诗书相伴,岁月不寒。冷雪清晖,孤月傲霜,天空铺陈着皓影,地面流转着亮银,月光还是当年的月光,九州一色还是李白的霜。这样一个月朗雪夜,我翻阅昔时风流俊逸诗章:一部《世说新语》至情至性;一本《人间词话》至纯至美;《长生殿》上问君王;《墙头马上》遥相望;《牡丹亭》里枉断肠;《汉宫秋》内夜未央。枕上诗书闲处好,窗前风景雪来佳。中华古韵,离去是诗,归来是词,我且笑风尘不敢造次,煮酒话桑不忘相思。于是雪夜诵诗,望月咏史,独与天地精神之往来,煮雪烹茶,围炉书话,闲敲棋子落灯花。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在这样一个有月有雪的寒夜,想要踏雪寻诗,脑中便蹦出一个人来,东晋名士王徽之,“书圣”王羲之的儿子,雪夜诵读左思《招隐》诗,忽然想起友人戴安道,于是雪夜行舟二百里,经宿方至,到了门前,却不进而返,旁人问何故,他答:“吾本趁兴而至,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行事如此疏狂,也难怪当年谢安在为其侄女谢道韫选婿 ,最开始看中的其实就是王徽之的才情,但却担心他行事不靠谱,不适合过日子,最终选择了王羲之相对平庸老实的二儿子王凝之。即便如此,在世人眼中,陈郡谢氏谢安的侄女和琅琊王氏王羲之的儿子,怎么看也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可自古越是至情至性之人,越是重情重义,后来历史上确实留下了一个深情厚意的王徽之,却也就此开启了可是一代才女谢道韫的悲剧人生。
向来大智大贤,低眉浅笑间就能翻云覆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谢安,这次真的错了,后来事实证明王凝之确实不堪大用,当时他驻守会稽山,恰逢孙恩叛乱,叛军兵临城下,却不思积极组织抵抗,只是求仙问道,指望上天保佑,逼得谢道韫一柔弱女子亲自上前杀敌,手韧数名叛军,最后被俘,竟大义凛然斥责孙恩,以致振服叛军头目,放了她一条生路。但是这场变故,却也让她亲人尽失,几个儿子全部遇难,此后谢道韫就一直寡居会稽山,授人诗书,以致终老。当年才智不输诸葛孔明的谢安怎么就能忘了,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侄女谢道韫可是有“林下之风”盛名的奇女子,才华不输“竹林七贤”,等闲之辈如何能与之相配?好在谢道韫饱读诗书,心中自有家国大义,又颇具魏晋名士风骨,才冠满京华,还不至于斯人独憔悴。
王徽之的狂,谢道韫的伤,若到了大唐,怕是都要输给李白的豪放,天才横空出世,世界为之让路。关于李白的个性,除了我们所熟知的“贵妃研磨”、“力士脱靴”的傲骨,还有余光中先生曾在诗中说过的那份高爽:酒入豪肠,三分啸成剑气,七分化成月光,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不错,大唐盛世的华彩乐章,如果少了李白一支傲笔,该要黯淡了多少天光?大唐的风华绝代大多来自于唐诗的精彩纷呈:张九龄“海上生明月 ,天涯共此时”遥寄相思;王维“行到水穷处 ,坐看云起时”超然脱俗;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自信洒脱;杜甫“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酣畅淋漓。白居易一曲《长恨歌》荡气回肠;张若虚一篇《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如今我们对大唐盛世的所有印象大都来自于诗人们的笔下:李太白的飘逸,杜子美的沉郁,白乐天的清新,杜樊川的俊爽,李义山的隐抑,少年天才的王勃,诗中鬼才的李贺,共同缔造了大唐盛世王朝的千载文风,万年诗情。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柳宗元的这首《江雪》,该是算得上咏雪诗的顶峰了,除了曹雪芹《红楼梦》中“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稍能媲美之外,怕是古今中外无人能及。短短二十个字,苍远寂静,幽深空旷,人生的超拔之境最高也不过如此了。当年柳宗元写这首诗的时候是在他人生几乎走到绝境的时候,永贞革新失败,被贬为永州司马,流放十年,他年迈的母亲无法适应贬谪之地的困苦生活,陡然谢世,政治上的极度失意加上人生中最大的生离死别,把他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境地,如此绝地竟能幻化升华成了一种独钓寒江雪的超然之境,做到这样极致苍凉,力透纸背的孤高,也只有柳宗元了。
“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下雪了,不知杭州小孤山上林和靖的寒梅开了没有?北宋隐逸诗人林逋实乃千古第一出世高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生性孤高恬淡,一生不仕不娶,结庐杭州西湖孤山,惟喜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诗、书、画堪绝,却随作随弃,从不留存。时人甚觉可惜,有心记录,得诗三百余首传世,《山园小梅》被誉为“千古永梅绝唱”。只是我时常不明白,如此一个才情卓绝,清雅脱俗之人,到底是如何造就的?能写出如此绮丽迷人诗句的林和靖,到底在少年和青年时代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冲击,才让他厌弃了这尘世繁华三千,独自一人义无返顾地走向了人生的孤绝之境?由于他的诗书画作从不重留存,如今这个疑问怕是成了千古之谜了。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这是纳兰容若风雪之夜的《长相思》。我一直觉得整个大清王朝的文坛,是被曹雪芹和两个少年成名却又英年早逝的少数民族诗人和词人撑起来的,仓央嘉措和纳兰容若其实都生活在康熙时代。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本就是一个天才诗人,住进布达拉宫,他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的街头,他是世间最美的情郎。却短短的一生都在追问“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而纳兰容若,有人说他就是《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原型,出身豪门,其父纳兰明珠权倾朝野,家族血统高贵,富可敌国。可纳兰容若却偏偏要做八旗子弟的异类,偏偏要哀叹“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偏偏要秉承一颗赤子之心,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在年轻的妻子离世之后,郁郁寡欢,情深折寿,英魂早殇。一往情深深几许?从此世上便有了寂寞空庭春欲晚的故事,便有了“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所有过往,皆为序章;前途似海,来日方长。我夜静听雪,漫卷诗书,看风华一指流沙,苍老一段年华,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叹天地日月,恒寂无言,青山长河,世代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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