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别离

爱别离

陈中睿和刘欣颖是我大学同学里面最奇葩的一对情侣，也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奇葩的人。大学四年里，他们轰轰烈烈地打过架，两次。

一次是在大一，一次是在大三。头一次是在晚自习教室，打坏了班里同学的两个水杯和一部手机，另一次是在陈中睿的宿舍里，那次打得比较激烈，东西毁完了。所幸的是两次打架都没有让学校老师或宿管撞见，陈中睿央求同学们别上报，并立刻借钱补偿了损坏的东西，同学们也就帮着捂了下来。

但是他俩算是出了名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在后面偷偷议论：“哎，这是不是打架的那俩人？”“怎么又和好了？”“听说下手都挺狠的呀，可是看这情形不像啊？”“当时也不知道谁打赢了？”

谁打赢了？这事儿我知道。我是刘欣颖的闺蜜，所以她的事情我最清楚。两次都是刘欣颖打赢了。头一次刘欣颖先动的手，陈中睿被拽掉了一撮头发——头顶上的位置，好大一撮儿，能看见头皮，额头的地方还被水杯砸流血了，到现在都还有块儿疤。第二次是陈中睿先动的手，最后刘欣颖咬着陈中睿的肩膀不松口，如果不是舍友给拉开，恐怕能咬下一块肉！当时那个血流的……

打架的起因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值一提，但是事情太惨烈了。先不说就医的费用，两次赔出去的钱就好几千块。陈中睿借的钱，刘颖欣还上的。我曾问过刘颖欣，“既然后来还是要和好，这么得不偿失的事情，当初为什么要打？”

刘颖欣说：“不知道，反正情绪上来了，就是想打，而且对方一还手，就更来劲儿了，越打越上劲儿。”

“你们俩是靠打架取乐呢？哎我就不明白，看陈中睿也是五大三粗的爷们，怎么就打不过你呢？”

刘颖欣说：“他每次都是上来打得凶，打得痛快，可能后来觉着打女人不应该吧，打着打着就手软了，我就开始下狠手。”

“原来是让着你呀，我说呢，怎么每次都是他落败。”

刘颖欣笑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爱意，我却觉得毛骨悚然。想起他们刚打完架没过一会儿，就开始给对方处理伤口的情形，所有人都觉得那画风很诡异。

一个同学对我说：“我以前觉得男人动手打女人的模样非常丑陋，但现在我觉得，女人打男人的模样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废话。打架的模样都不好看。”

“他们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呀？”

“没仇没怨。都是不会好好说话的那号人，而且脾气都特别赖。”

“那……最奇怪的是，俩人不但没有因为打架而分手，感情还越来越好，这事儿太让人想不通了。”

对此我费尽心思观察、分析了很久，最后得出来个结论：他们俩——脑子都有病！

俩人来自同一个镇子，算得上青梅竹马。我曾一度怀疑过，是不是那个镇子出来的人都这样儿？遇事儿能动手就不动口？他们都是那种话不多，比较沉默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像别的情侣那样浓情蜜意，你侬我侬的。但是有一点，他俩相处特别默契：走在路上，她拽他一下，他就停下来让她为他整理衣领；他拉她一下，她就停下来让他为她系鞋带；他俩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不用吭声他就知道给她买什么食物什么饮料；他不用吭声她就知道什么时候给他拿酒，什么时候给他剥蒜，倒醋；他把胳膊伸给她，她就知道为他捋袖子；她吃完饭一抬头，他就知道把餐巾纸递给她。像是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夫妻，语言交流对于他们已经没有必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就知道彼此的心意。他们的交流，在心里，在肢体动作上，当然也包括打架。但是打架于他们俩而言，也只是向对方表达自己有不满情绪的一种方式吧，而不是为了压制，为了争输赢，更不是为了决绝。

但是他俩从不用肢体暴力去对待旁的任何人。实际上他俩都很善良很义气，周围的人不论遇到什么事情，不管张口不张口，他们只要知道了，能帮就帮。不像现在很多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能躲事儿就躲事儿。要是有人遇难处向他们张口求助，他俩更是不遗余力地想方设法一路帮到底。因为他俩性情耿直，豪爽利落，所以很多人都很喜欢他们，各路朋友都特别多。怎么说呢，这两个人有着非常特殊的，与众不同的人格魅力。

我们说他俩是“另类”的神仙眷侣，虽然另类，但绝对是眷侣。原以为他俩能这样一路走下去，但是世事难料。

刘欣颖家做服装批发生意，挣了些钱，在镇上算是比较富裕的家庭。而陈中睿家比较清贫，下面还有个弟弟在读高中，马上也到了要上大学用钱的时候。刘欣颖父母对这门亲事本来就不太热心，再加上两人又打过几次架，所以对陈中睿很是反感，以此为由，劝刘欣颖和陈中睿分开为好。刘欣颖自是不肯，但陈中睿渐渐感到了压力。

之后两人冲突就多了起来。毕业后，刘欣颖的父母提出要陈中睿家在市里买一套房子就同意他们结婚。对于陈中睿他们家来说自然是办不到的。陈中睿思虑很久，对刘欣颖提出了分手。当时是在陈中睿家里，刘欣颖坚决不同意，言辞激烈，两个人就又打起来了，具体过程我不太清楚，但听说最后刘欣颖从他家厨房摸到了一把剔骨尖刀，要和陈中睿同归于尽。陈中睿这次死死地按住刘欣颖，不敢有一丝松懈，直到陈中睿的父母合力把刀夺下，把两人拉开，陈中睿才血红着眼睛对刘欣颖吼道：“要死你自己去死，别拉上我！”刘欣颖被这句话伤着了，第一次，她觉得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她一直认为，这辈子应该是同生共死的，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她觉得被他背叛了。“陈中睿你个混蛋！”

刘欣颖的父母知道这次的事情后，强行把刘欣颖禁在家里，不允许她再去找他。而陈中睿去了广州，听说是跟着他的叔叔学做外贸生意。

之前被打得多惨他都不曾放手，但现在为了一套房子难倒英雄汉。我猜想，分手是因为伤了自尊吧。

其间我和同学一起去看望过刘欣颖，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母亲私下让我们帮着劝劝。我们和刘欣颖说陈中睿可能会留在广州不再回来了，让她忘了他吧。刘欣颖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半开玩笑地说：“你们俩的脾气都那么火爆，真要在一起过日子，不知道哪天谁会被打死……所以想开一点吧，有些事儿未必是坏事儿。”

“和他在一起，就算打死我也心甘！”

我心想：你愿意，他不会愿意吧？毕竟每次被打惨的都是他。

最后我记得她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你们不懂。我和他是同一种材料做的。”

什么材料？什么鬼？

两年后陈中睿过年回家的时候带回一个女孩儿，大家才知道他已经结了婚。

随后刘欣颖就在家失控了。她砸东西，哭闹，父亲和哥哥按都按不住，最后只得把她绑起来。她的哭号声半个镇子的人都能听到，像是被刀剐了一般，一声声哭得像鬼叫，而且撕心裂肺。镇上人都说她疯了，她父母也商量着把她送精神科去看一看。

但是第二天她就回归正常，安静下来，并且同意了一直抗拒的相亲安排。

后来我所在的企业与陈中睿的生意上有了些许业务来往，渐渐知道他确实是赚住钱了，在广州那样的地方买了别墅，把他父母接了过去一起生活。

一天刘欣颖打来电话说定住年底结婚，要让我去给她当伴娘，我欣然答应。

五一节放假期间我去找刘欣颖，恰巧看到她未婚夫，当时我就惊呆了：她的这个未婚夫，长得和陈中睿太像了！

疑惑间听她母亲说了几句：“对这个女婿，我们都是比较满意的。他脾气好，能让着欣颖……”

我一直想找机会问问刘欣颖，是怎么找到一个与陈中睿如此相像的人，又为什么要找一个像他的人。但是到最后都张不了口。

临走的时候刘欣颖拉住我：“听说你现在和他有业务上的来往，能经常见到他？”

“是呀，怎么了？”

“……我想让你帮我问他一句话，……他到底爱过我没有……以前我很笃定他爱我，但现在拿不准了……很多事情变模糊了，能记住的，就是他最后的决绝和冷漠。有一次在镇上遇见，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不认识似的。我不甘心……”刘欣颖哭起来。

我差点跳起来，“现在问这话还有意义吗？他已经有家有口，而你也马上要结婚了……”

“有意义，对我来说有意义。如果不知道答案的话，我会一直、一直想着这件事儿，到死。”

我出差去广州的时候叫陈中睿出来吃饭，在吃饭聊天的过程中，就装作顺口说了刘欣颖要结婚的事，并且又装作顺口说了刘欣颖问的那件事。我觉得我比陈中睿还尴尬难堪，说得声音极小，还不敢看他。

陈中睿沉默了好一会儿，一口一口吃着菜，沉思着。

他说：“那个时候她要和我私奔，我没同意，她就要拿刀杀了我。我不怕死，死在她手里我也心甘情愿，但是我还得为我父母活着。人生在世，并不是只有爱情这一件事。”

他拉开衣领让我看他肩膀上的一大块儿疤，说：“如果不爱，我能容许哪个人在我身上留下这么深的伤吗？”

但是最后他嘱咐我，不让我把这些话告诉刘欣颖，他认为这些话说出来对彼此都无益处。

偶然间我在一本心理学书中看到一段话：有这么一类人，他们没有语言交流情感的能力，只会用情绪、冲突去表达感情。这是他们相处的方式，爱的方式。算不上缺陷，只能说是不那么大众的一种生存方式吧。而且书上还说，这样的人并不多。

我想起了刘欣颖说过的那句话：“我和他是同一种材料做的。”

曾有人说，“我懂得你的张狂，你亦明白我的悲伤。只有同样的人才能实现这样的默契。就好像同样的生物，经历宇宙洪荒以后，一定保存在同一个地质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