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少林寺 日光不偏不倚映照在庭院中央的鲤鱼池中,照得两尾鲤鱼鳞波闪闪,像一池碎金。
我坐在横栏上晃悠着腿,瞅见柱子后面那搓小揪俏皮地晃动着。从天刚拂晓到正午,一套拳打了百八十遍还是免不了要挨骂,师父永远木着脸,腰间的长竹鞭不留神就落到谁身上。
一招一式你来我往看得我心烦,竟把她给逗乐了,撇下手中的糖咯咯咯地笑起来。
女孩叫小白玉,小白玉人如其名,一张脸白生生像刚出锅的嫩豆腐。我总悄悄地蹭到她身边,含笑拿肩轻轻地撞她。
“凯裕哥哥!”她回头脆生生地叫我的名字。
“真乖。”我摸摸她头顶的软发,帮她捡起地上的糖。
夏天日头长,天真烂漫的时光也像永远不会到头,女孩的一个笑容比枝头绽开的一朵花还娇嫩迷人。
再长大些便成天双面胶般黏一块,窝在她细白的颈边,她垂下的辫子挠得我直痒痒。我便咯吱她,咯吱得她又笑又恼:“别动我,痒痒!”我的手顺着她胳膊滑下去握她的手,把她的手攥紧了几分。她胳膊上黝黑的佛珠手钏衬得她手更加白嫩。
我拨弄着那串珠子,说:“你这怪好看的,给我好不好。”
小白玉嗔怪地说:“凯裕哥哥怎么连女孩子的东西都要抢,说出去也不害臊。”
说完就推开我佯装生气,我在她背后咧着嘴傻乐。她见我不哄她,一蹬腿要夺门而出。我赶忙上前拦住她,像个小流氓似的把手撑在门框上。
“给我个珠子咋了,以后你要啥更好的都给你买就是了。”我理所当然地说。
她看我这般执拗,叹了口气说:“罢了罢了,什么破珠子稀罕的不行。”说完把珠子从胳膊上退下,戴到我手上。
“你哪得的这个宝贝。”我看着手腕上那串珠子乐得心花怒放,没轻没重地把人搂进怀里。
“山脚下十块钱买的,你还以为是真的不成。”小白玉好笑地望着我。
“啥真的假的,你给我的那都是真的。”我乐呵呵地说。
得到了串珠子仿佛得到了所有来日可期的未来,那天我想,我这辈子都要待小白玉好,谁让她受一点委屈,我就把他扔到山脚的河里喂鱼。
但其实,小小少年有个更大的梦想。
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事,某日午后还是拉住小白玉的手一溜烟蹿回房,急咻咻地从枕头套里翻出一个旧布包,紧紧握在手上。握得手心都汗涔涔,嘴上却糊了胶一样紧,刚刚十足的勇气竟一下子焉了,只一双眼迷迷瞪瞪望着小白玉的白颈。
“傻啦,话不会说了都。”小白玉指尖戳了戳我脑门。
我沉默了会,说“你猜这是啥?”我想我不再是往日耷眉臊眼的模样,眼角眉梢应都带着笑。小白玉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半天才吐出一句:“这是个啥啊?”
“这是我攒的钱,攒够了就娶你回家。”我一边说一边郑重地把那布包塞到小白玉手上。小白玉的眼睛先是瞪得圆大,而后只静静地咧嘴笑。看她笑我也笑,俩人对着傻乐。
“你说,好不好?”我上前把她搂紧。她搂住我的脖子,狠狠地嘬了一口,说:“凯裕哥哥,再没人像你对我这么好了。”
小白玉情真意切的告白撩拨得我心花怒放,我紧了紧怀里的人,又松开她,这才又看到她纸扎人一般笑盈盈的白脸。
“等着,我一定带你走。”
少年的海誓山盟如午后焦阳一般坦荡热烈,晃得人看不清前路。
那天,我坐在那逼仄的门廊里,外面天地辽阔,温暖明亮,心中满溢的幸福泼得到处都是。
登封那年下了场好大的雪,雪堵的院子满满当当,门都推不开。师父端着他钟爱的青花瓷杯站在廊下,嘬着烫口的茶看院子里的小厮扫雪。自告奋勇扫雪是没有的,看热闹倒一个没落下。不用练拳干啥事都快活,大家便全都在窗口那探头探脑,在窗上呵气画画的有,偷吃零食的有,一整排小圆脑袋在窗边码放得整整齐齐,滑稽得不行。
“怕是还要下几场大雪啊 。”师父望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喃喃自语。
冬降雪落,霜来冰封,可心里装着人就跟揣着个汤婆子在怀里,燥热得恨不得去雪地里打滚。 我放下铁皮茶壶,抓起靠在门沿上的笤帚说:“我去。”
不知不觉一人竟扫了大半院子的雪,再抬头时已是晌午。九曲回廊静谧无声,天光照得院子敞亮如新,一摞摞的白雪晶莹剔透,像这个世界最初的模样。
回去后发现枕套里的布袋不见了。我脑袋发懵,横冲直撞地跌出门,逮住人便疯了一般胡言乱语一通,嘴里含糊不清说着钱啊命啊云云。后来一无所获,颓然坐在床边出神。
隔壁床胖四凑过来,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又往我身边挪了几寸。
“起开,烦着呢!”我嘴上没好气,张口都能喷出火星,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是小白玉拿的。”
我倏地抬起头,看着胖四复杂的眼神,我说:“别瞎说。”
“我看见了。”胖四生怕我不相信似的瞪大了眼,声音却压了几分。
“她拿那钱干嘛?”
胖四又凑近了我几分,说出的话语惊得我天灵盖都抖三抖。
他说:“是给黄豆芽的。”
一路踩着火花闪电,我砰地一下撞开了黄豆芽的房门。门板倒地激起滚滚烟尘,吓得他从炕上摔下来。
我气得直咬牙,冲上前二话不说抡圆了胳膊给他一拳。黄豆芽捂着脸,也来了脾气,低声骂了句:“我操”也卯足力道一记铁拳砸在我脸上。
扭打在一块也是即刻的事,分明感觉自己口鼻里都是铁锈的腥气,却像红了眼的饿狼,不管不顾一拳拳砸向面前人。
——“小白玉和黄豆芽是老乡,他俩可早就好上了。”
我一拳砸在他胸口,黄豆芽重重摔在地上。
——“黄豆芽说拿了你那钱,带小白玉去白云楼听戏呢。”
我疾步上前攥着他领口又把人拎起来。
——“黄豆芽还说,要带小白玉走。”
我猛地把人推向墙根,黄豆芽脑袋砸在墙上发出“咚”一声,便昏死过去。
最后,往地上啐了口血,我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半眯着眼瞥见门边小白玉的身影,她泪眼汪汪地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黄豆芽。
原来是这样。
我抹了把血污交横的脸,疲惫地闭了闭眼。
这时她望向我,张了张口,嗫嚅了半天,最后只说:“凯裕哥哥......”
窗外人影攒动,有人大呼小叫地进来把浑身是血的黄豆芽抬走。
我淡然地移开目光,撞开她径直往外走。
离开的那天没什么人来送我,少林寺的大门冷冷清清,胖四帮我把包拎到门口,拍了拍我的肩,一句话也没说。
我拎上包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再回头,身后只有冷冽的风呼啸过广阔天地,我被黄沙蒙了一脸,感觉自己比尘沙还轻。
前几日大雪封山,这几天好容易雪化点,大巴才开得上来。我鼻青脸肿地站在土垛边,一脚一脚踢着残存的积雪。这时我瞥见手腕上的那串珠子,气的我拨下来一把砸在土垛上,还狠狠碾了几脚。
大巴从远处摇摇晃晃地驶来,我爬上车放好包裹,车便再次发动。车上只有零星几个人,多半困倦瞌睡,东倒西歪地睡着。车刚开出不远,我突然把住司机的椅背大嚷:“停车!”惊得四下乘客面面相觑。
我下车一瘸一拐地往回跑,一跟头栽在土垛边,把那灰扑扑的佛珠紧紧攥在手里。风裹挟着黄沙吹得我脸颊生疼,我站起身,土都不惮就歪歪斜斜地奔向那辆大巴。
曾经找人算过一卦,当时抽出的两根细竹签,上面写的是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往后的岁月里,我再没再想起过这句话。
车颠簸着驶出山口,破旧的收音机放着我没听过的歌曲,只觉得唱得声嘶力竭,不像在唱歌倒像在高声呐喊。
“就算不再会,我都会,越睡越憔悴。”
“你的笑,是我梦中旱天雷。”
“给我一万年,万万岁,参透了错对.....”
我把外套蒙过头顶睡死过去。
迷迷糊糊中那个女声哀怨地唱个不停,我眼睛有点湿润,看不见不知道是不是眼泪。
后来日子难,火车票攒了板砖厚的一沓,跑腿拉车啥事都干,整天灰头土脸倒床上就睡死过去。心里委屈了几年便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没有为什么,遇上了就是命。只是心中憋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非要得到答案才罢休。
带着心结,几年后我又回到登封。
我哐哐哐砸着少林寺那厚实的木门,像过了一个世纪,才有一个小厮吱呀呀打开门。
“你找谁?”脸生的的小厮探出头来。
“小白玉。”我冷着脸说。
小厮瞅了我几眼,说:“死了。”
霎时魂魄都散了一秒。
原来黄豆芽后来吸大烟赔光了家里所有钱,有天一头栽倒在炕上再没能起来。小白玉后来就疯了,整天流着哈喇子骂骂咧咧。有天趁人不留神竟失足掉进山脚的河里淹死了,找到时人都泡烂了。
后来我离开了登封,再也没回去过。
几年后我回到故乡,听从父母的安排娶了一个南方姑娘。日子过得不难,却也没多快活。
这天回家,妻子说洗衣时不小心把我的佛珠弄丢了。
“啊....”我下意识抬起手。
“哎呀我真是的,不然我再去....”
“算了,也没多重要。”我挥了挥手打断她,转身进屋。
这天夜里,我梦到了少林寺里那间低矮的平房,我倚在门边看着炕上小白玉解开辫子,飞舞着松软的头发,她青春貌美,一如当年。
我笑了,用不大的声音说:“你跟我走吗?”
她笑得眉眼弯弯:“好啊,为什么不呢?”
这时,才想起那最后一句歌词,那个靡靡女声又响起了,唱的是:
——“你一来,我依然插翅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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