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鹿

“跟我走吗?” “我……我想回家。” “你没有家了!”
李韫从大殿出来,雪比来时大了些,他伸手去接住一片,冰凉的触感从他掌心蔓延开来,融化成水流出指缝。
程衍紧随其后走,不动声色将身上的狐裘解下,从后面把他消瘦的身子裹了个严实。那人的指尖随着程衍的动作轻微一颤,随即转过身,目光不闪不避与程衍相撞。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不出半分情绪,落在程衍眼里好似一块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他心头上。重重的、狠狠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殿下,”程衍问他,“你怪我吗?”
李韫好像没有站稳,听到这句话后踉跄着朝后退了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已经高出自己半个头的少年,那眼神仿佛要在他身上戳出几个窟窿。
十年啊,李韫想。一晃眼的时间,程衍早已经不是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叫他太子哥哥的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有了不过月余时间就能将一代权臣弹劾下台的手段。李韫更没想到的是,有一天,程衍也会反过来问自己一句:你怪我吗。
一如当年。
乾安十年,巍巍宫墙、红砖绿瓦,他也曾在这样的情境下,问那个孩子,“你怪我吗?”

程衍初初进宫那年只有七岁,李韫也不过刚听政的年纪,正值多事之秋、战火四起,夷国大规模突袭北方边境。李韫奉旨带兵前往北境支援。在敌军的箭羽之下救下那个孩子。
那孩子蜷缩着小小的身子,如惊弓之鸟,李韫将手放在他肩上时吓得瑟瑟发抖。男孩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知道李韫问起他的姓名,他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他:“程衍。”
李韫手上的力度骤然收紧,道:“程……镇北将军府,程家?”
程衍感觉到却并不喊疼,那双不经世故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李韫,“援军到了……是吗?”
再回想起来,李韫那两下头点得异常沉重。
待他回答完,面前的孩子突然毫无防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声声交辉进烽火狼烟、无数亡魂的哀嚎里。比铁铸的刀剑还要锋利,穿过铁甲,直击他半已麻木的心脏。
那是李韫在面对程衍的时候第一次感觉到那么一刻的力不从心,片刻后,他被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惊得心头一悸。
回到长安,李韫问程衍:“你怪我吗?”
怪他吗?怪他去得晚了,程家三代忠烈,最后就只剩下程衍一个人了。
见他不答,李韫又问了句:“跟我走吗?”,片刻后程衍摇摇头,不知道回答的是哪一句。
“跟我走的话,回东宫,以后我照顾你。”
“我……想回家。”
他说的那么小心翼翼,颤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希冀。然而,面前这个人面不改色地打断他,“你没有家了。”
小小的身躯微震,固执地盯着这个多说一句话都会嫌麻烦的人。卸下铁甲后的李韫露出十三四的姣好面容,眯着一双狭长的凤眼,身着朝服、衣冠整齐,先前厚重的战甲将他消瘦的身形掩藏得很好,锦衣华服之下才看得出的弱不禁风里透露着让人难以接近的寒气。
程衍一瞬间变成了李韫见过的受伤发狠的幼狼,它们软弱不堪却极易冲动发狠,好比现在,冲动的男孩突然间袭向李韫本来就形销骨立的手掌,卯足了劲儿咬住不放。
李韫蹙起眉头,任程衍虽不坚硬却很尖利的兽牙镶进掌心的肉里,血顺着指尖滴在皑皑的白雪上,开出一朵妖冶的红梅花。他轻轻的,犹豫着将另一只手插入程衍松软的发间,揉了揉。
太子殿下不懂得怎样才能安慰一个人,但他清楚的记得,儿时只有母妃才会对自己做这样的动作。母妃的手很温暖,摸上去很舒服,而自己的双手,连流着血……都是冰冷的。
“对不起。”李韫脱口而出,几乎是鬼使神差的。仿佛心里的莫个位置被狠狠地扯了一下,一种难以言说的疼痛一瞬间蔓延开来,又骤然消散。
程衍怔然。
这个人好像天生的残忍,说不出什么温柔的话,他说要照顾自己,不过是因为臣是他的臣天下也终会是他的天下,程家守的从来都是他李家的江山罢了。
可是呢?抛开这一切,一句没头没尾的的“对不起”,足以令他那点无处发泄的委屈溃不成军。对程衍说这句话的人有着一张不悲不喜、仿佛天生高高在上不染俗尘的面容,永远惜字如金,并不让人感觉亲近。可是突然之间,程衍却想要去抓住那只伤痕累累的手,鲜血在嘴里的味道是腥甜的,他想,走吧。反正……他已经没有家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