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然对方言说，她出生的时候，家里连鞭炮都没有放一挂。这是关于方言岳父的故事，我们暂且称他为老陆。
这个国营农场北临长江，南接洞庭湖，老陆的家在其中某个分场。29岁的老陆在多年河风的眷顾下，一张脸粗糙且黝黑，俨如40是出头的汉子，完全可以称之为老陆。在老陆29岁那年，1987年的秋天，老陆家的第二个闺女出生了，也就是陆然。陆然响亮的啼哭声并没有使蹲在门外的父亲转身冲进里屋，老陆只是微微一转头，脸上波澜不惊，眉头稍皱，深吸一口烟后，掸了掸身上的烟灰，走进了里屋，看了一眼接生婆手里的孩子和脸色苍白的老婆，没有说话，“看能不能跟队里商量一下，出点钱把这车子买下来”，老陆听完老婆这句话，就转身出了门。
陆然的姐姐出生在1984年，正是那几年，计划生育已经如火如荼地席卷了整个中国大地。国营农场的人都是吃国家饭的，老陆两口子也不例外，特别是老陆，在农技站里已经开上了小四轮。在老婆怀上陆然后，本来就算晚婚晚育的两口子琢磨了好久，经过一番艰苦的思想斗争，老陆一咬牙，生吧。于是，陆然很幸运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当然陆然说的鞭炮都没放一挂，这是事实，但并不代表老陆不疼她，只是因为老陆两口子必然吃不上这口国家粮了。
车子是国有资产，老陆自然是买不了，老陆唯一的工作技能就是开车，没有车也就意味着没有了营生的家伙。这一年，老陆做了个重大决定，怀揣着全部积蓄，坐上去市里的轮渡，开回了一辆小四轮。靠着原单位的照顾和家里的三分地，养家糊口倒也不成问题。
1988年，老婆的肚子又大了，老婆愁眉苦脸地看着老陆，老陆这回很干脆：“反正已经开除了，无非就是多添双筷子”。于是，在1989年的夏天，31岁的老陆迎来了第三个孩子，这次是个儿子，鞭炮声中，老陆喜笑颜开。老陆给儿子取名陆团结，后来陆团结问老陆怎么给他取了个这么土的名字，老陆说，希望我们一家永远团结在一起。当然，陆团结的带来不仅是喜悦，还有罚款，几乎罚光了老陆所有的积蓄。
陆然对方言说，陆团结直到上小学才穿上一身新衣服，而陆然第一次穿新衣服又推迟了两年，在之前的8年，陆团结上小学前都是女孩子扮相，毕竟吃饱饭比穿新衣服重要。分场给的活毕竟有限，面对一家五口的一日三餐，老陆开始发愁。老婆说，要不去镇上吧，镇上的活会多一点。
1996年的春节，老陆在家摆了一桌酒，喊齐了“十兄弟”，宣布了要去镇里的决定。所谓“十兄弟”，就是当地男子结婚时，会喊上自己关系最要好的几个兄弟朋友，在结婚时帮忙打招呼、喝酒，感情自然是非常要好。老陆钱不够，十兄弟凑钱借给他在镇上买了块宅基地，老陆建房没钱请人，十兄弟出钱的出钱，出人的出人，硬是盖起一栋两层的小楼房。老陆卖了分场里的几间平房，开着小四轮，拖着一家五口和锅碗瓢盆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后，举家正式搬到了镇上，两口子看着这栋说不上漂亮精致但至少坚实温暖的房子，不禁热泪盈眶。
还债，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还债。十兄弟出了钱的，是要还的，十兄弟出了力的，也是要给工钱的。陆然对方言说，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姐弟三人只有在晚上才能看到父母。老婆在房子旁边开出一片菜地，每天清晨挑着两篮新鲜的小菜去卖，老陆也是在每天清晨，开着那辆挂着写着“车辆出租”字样的小四轮，最终停在镇上唯一一个十字路口的旁等活干，后来镇上的人管老陆这种车叫“摆摊子”，老陆也是镇上最早一批摆摊子的人之一。
老陆什么活都拉，搬家、生猪、水泥、沙子、红砖、广告游行，包括送葬，四年里，农场里大大小小的路都留下了小四轮轮胎的痕迹，四年里，老陆不仅慢慢还清了债务，家里也慢慢置齐了家电，四年里，这台小四轮也开始频繁熄火。车子已经老了，但老陆还不能老。
2000年，横跨洞庭湖，连接农场与市里的大桥终于通车了，老陆的小四轮也顺利接到了第一单跑市里的活。陆然回忆，老陆从市里带回来了一包巧克力，那是陆然第一次吃巧克力。陆然曾经对方言说起过一段往事，4岁的时候，她看到一次别人吃黑乎乎的巧克力，以为地上的糖巴鸡屎也是巧克力，就用手指沾了一下放到嘴巴里，方言听了哈哈大笑，陆然说，这么多年很多人还在拿这个事说笑，你也笑，而我却笑不出来。
小四轮终于跑不动了。一个贩蔬菜的老板要拉一车辣椒去省城，找到了老陆，老陆很兴奋，却最终失去了这单活，原因是小四轮拖的货有限，而且跑高速吃力。老陆回家跟老婆说，要换车。老婆说，那就换吧。老陆第二天摆摊，在车子上加了个牌子“此车出售”，一个星期后，老陆去了趟市里，开了一辆小货车回来。老陆的业务范围瞬间扩大，农场的周边县市，包括省城，农场里的蔬菜、西瓜、生猪通过老陆的小货车销往了全省各地，换来的是老陆提前发白的鬓角和额头深深的皱纹，包括一双黑眼圈。
老陆在日复一日的摆摊中，2007年迎来了大女儿的出嫁，2011年陆然嫁到了省城，同年在省城读了四年大学的陆团结毕业后去了深圳。陆团结在陆然出嫁的时候回到了农场，在办完回门酒后，方言开着车载着岳父送小舅子去火车站，路过老陆摆摊的十字路口，这里已经改变了十年前的旧模样，各类建筑物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陆团结看着十字路口东南角的一个小区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农场是越来越好了，这个地方不错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2011年春节，大年初二，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烤火，老陆突然对着子女们说，我跟你妈商量了，打算在镇上买套房子。大家都没发言，就这样陷入了沉默，陆团结最终打破了这个局面，说，那就去看看吧。方言开着车载着一家人，在老陆的指引下来到了镇上十字路口东南角的一个小区。老陆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走到一栋楼门前，爬了四层楼，似乎是在问陆团结，“怎么样？首付我出，月供你还。”初八那天，老陆带着陆团结签了合同，陆团结知道，这可能又花光了老陆所有的积蓄，但他绝不会想起，就在半年前他路过这个地方，说了那么一句话。
五年过去，陆然大姐的小孩已经上小学，陆然也有了两个小孩，陆团结五年里从深圳到上海最后又到了杭州，辗转反侧，始终没有回到家乡。五年里，老陆依然风雨无阻地在十字路口摆摊子，但精力始终不如从前，长途高速也力不从心。在这五年里，陆然多次劝老陆不要开长途了，老陆始终默不作声。到2016年春节，一家人依然围在火炉旁烤火，老陆突然说，，我要把车卖了。陆然高兴地说，爸，你终于想通了。老陆说，那套房子剩下的贷款可以还完了。
2016年春节过后，老陆把小货车卖了，在家附近的一个小作坊里找了个保安的工作，收入自然没有摆摊子高，但也悠然自得。五一节，陆团结放假回来，说，听说省城的房子涨得厉害，同学介绍了房子，觉得不错。方言开车带着老陆父子又跑到了省城，到楼盘转了一圈。老陆没说话，陆团结说，首付已经凑齐了。老陆说，你自己看着办。五一之后，陆团结签了合同就回杭州上班去了。老陆找了陆然和方言说，看能不能借点钱买个慢慢游。陆然说，开了一辈子车了，还要开啊。老陆只说了一句，团结才买了房，又还没结婚。
到了2017年，距离陆然出生的1987年已经过了30年。陆然听农场里的人说，依旧是在那个十字路口，在车水马龙中，每天都可以看到老陆站在一辆红色慢慢游旁边招呼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