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无处不在

（图片来源于网络）

文/牧逸

1.

大黑是我的发小，我俩打穿开裆裤起就一块儿玩泥巴，可上了小学，因为不在同个班级，我与大黑的来往便少了。

我一向是个乖孩子，成绩虽然不算顶好，却胜在嘴巴甜，个子高，又当了班长，顺理成章地成了别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其实大黑的成绩比我更好，但他黝黑瘦小，却往往成为被欺负的对象。

“大黑，笨笨笨！”孩子们总是对他喊，然后围着他边唱边跳，似乎这样就能显得比成绩好的大黑更聪明似的。

开始时大黑还会红着脸争辩几句，次数多了，便低头沉默着不说话。直到老师经过或者上课铃响，孩子们这才一哄而散，大黑终于能慢慢走回教室，安静坐好看书。可这样一来，由于没有一块儿玩的朋友，大黑只能自己读书学习，成绩反而更好了。成绩更好，却更遭别的孩子记恨，就这么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

2.

小学那会儿，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有卖五毛钱一包的干脆面，风靡一时。究其原因，是因为还附赠一张卡片，有三国的人物卡，也有水浒的人物卡，虽然制作粗糙，却大大满足了孩子们的收集欲望。

那时候，我常常可以看到整包的干脆面一口未动地扔在路边，只有里面的卡片被取走了。每当这时候，我总是狠狠咽两口唾沫，因为我虽然不爱收集卡片，但我爱吃干脆面。可惜我每天的零用钱只有两块，一块五用来在早晨买个鸡蛋摊饼，剩下五毛放学后买包干脆面，这一包却远远不够我吃——别问我为什么不把早饭钱省下来买干脆面，因为不吃早饭会饿啊！

有一回放学，我和几个朋友边走边往嘴里倒干脆面，吃的津津有味。可一包吃完，意犹未尽，便琢磨着怎样能再吃上一点儿。这时，我远远地看见了大黑，只见他把水浒卡片从袋子里抽出来，苦恼地皱起了眉头，似乎抽到的是一张重复的卡片。他捏了一小块面饼小口吃着，看样子倒是没什么胃口。

“你们先走吧。”我对同行的朋友们说，然后便跑向大黑。

见到我，大黑露出开心的笑容，可我却直截了当地问他：“你的干脆面吃不下给我吃吧！”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里的干脆面袋子，然后笑着递给我：“好啊。”

我开心地接过，捏碎面饼，撒上调料，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你的水浒卡收集了多少了？”大黑突然问我。

“不知道，没数过。”我含糊不清地回答他。

“我已经有五十多张不重复的了，真不知道集齐一百零八将会怎么样呢？”

突然间，我有点想逗逗他：“据说啊，集齐一百零八将以后，把它们按顺序排好，然后在早晨第一缕阳光出现的时候举向天空，就会有一个英雄出现，帮助你实现任何愿望。”

“英雄啊……”大黑喃喃自语，“他真的会帮我吗……”看到他流露出了憧憬的目光，我突然有种奸计得逞的快感，不过这快感只持续了片刻，下一秒便被又香又脆的干脆面夺去了注意力。

从此以后，我每天都和大黑一块儿放学，他拿两张水浒英雄卡，一边走一边盘算还要多久才能集齐，而我每天都能吃到两整包的干脆面，至于其他一切都不在我的考虑之中。此外，大概因为别的孩子看到大黑总和我走在一块，放学路上也不再欺负他了。

3.

其实不光是孩子欺负大黑，有时候就连大人也来开大黑玩笑。

某天下午放学时，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家长们纷纷来接孩子。离家近的便撑伞走回家，远一些的则可以躲进父亲自行车后座的小帐篷，若是家里有点钱，还能爬进自家汽车显摆一下。

又是一个父母炫富，孩子攀比的日子。

其实我也希望家里有汽车可以接送，可我家没车，我也是为数不多带了伞的孩子之一，看样子只能自己打伞回家了。

我正准备去找大黑，问问他有没有人来接，这时候，我听到教室外边突然传来一阵爆笑，然后是此起彼伏的“大黑，笨笨笨”。我怀着好奇走到楼下，只见孩子们正围着大黑又叫又跳，大人们在一边笑吟吟地看着，而大黑则低头看着地面，涨红了脸。

“大黑，你爸爸在哪里呀？”有大人这么问道。

“大黑爸爸不要他啦！”孩子们围着大黑喊道。

“大黑，不要做你爸爸的儿子了，跟我回家吧。”又有大人说道。

大黑依然低着头，双手紧紧拽着裤子，两肩微微颤抖，也许下一刻就该哭出来了。大黑需要帮助，我知道。我是应该冲上去指责围着他的孩子与大人们？还是拉上他的手直接和他撑一把伞回家？可我不想为了大黑与那么多孩子起冲突，因为我既没有做好与他们起冲突的准备，也不想破坏我在那些孩子们中间崇高的地位。我再看看我的伞，那只不过是一把小小的长柄伞，如果和大黑一起撑伞回去，大概会湿透半边身子吧。

这么犹豫着，孩子们继续又唱又跳：“大黑，笨笨笨！大黑，没爸爸！”

大黑突然抬起头，瞪着周围的人，嘴里怒气冲冲地发出长长的“恩”声，却引得大人和孩子更加兴奋了。

“大黑，笨笨笨！大黑，胆小鬼！”

“你们等着！”大黑喊道，“等我召唤了英雄就来收拾你们！”说完，大黑猛地冲向人群，孩子们一惊，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和喊声，让开了身子。大黑穿过围着他的孩子们，费力地拨开大人们的腿，然后一头扎入大雨中。

孩子们悻悻然地离开了，大人们发出一阵一阵的咳嗽声，纷纷带着孩子回家。我长出一口气，但不知怎的，我虽然没参与进嘲笑大黑的行列中，可还是感到了一股羞愧。

而到了第二天，我听说大黑因为淋了雨发烧了，内心的愧疚感更甚了。

4.

课间的时候，女生们喜欢跳皮筋，而男生们最爱的是拍手游戏。但某一段时间，不知怎么回事，跳皮筋这个游戏突然在男生的圈子里流行起来。可能是出于对这个游戏的好奇，也可能是为了能接近女生。但无论如何，每每下课，总能见到男生和女生混在一块儿跳皮筋。

过了一阵子，好奇心与兴奋劲被消磨殆尽，而且男生们始终跳不过女生，于是争强好胜的男生们退出了这个游戏，只有大黑依然兴致勃勃地和女生一块儿跳皮筋。现在想来，大约是因为男生们总是欺负大黑，女生们却不介意和大黑一块儿玩，于是大黑也乐的跟女生厮混。

那天，我交完作业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教室外面正有几个女生在跳皮筋，而大黑也在其中。这时候，几个男生突然走了过来，在一边对着大黑大声喊了起来：“大黑，笨笨笨！大黑，娘娘腔！”

那些女生的模样我已记不大清，但记忆中应该是男生们经常讨论的对象。而这几个男生显然也是想引起女生的注意，大黑则遭了池鱼之殃。因为这些嘲笑声，大黑停住脚下的动作，愣愣地站在一旁。那几个女生看了看男生们，远远地离开，显然不想掺和进去。

“大黑，娘娘腔！”更多的男生喊了起来，一边喊一边围着大黑转。

大黑又一次涨红了脸，低下头默不作声，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那些男生喊得更起劲了，然后他们靠近大黑，用力把他推向女生那边。大黑跌跌撞撞冲了几步，勉强在离女生还有几步路的地方停下。

“大黑，和女生们去玩啊！”有人喊道，说完便大笑了起来。他们又拥向大黑，再一次把他推向女生们。眼看着大黑就要撞到一个女生身上，女生们尖叫起来，四散奔逃，连橡皮筋都不要了。

“大黑，娘娘腔！”笑声更欢快了，而大黑则像个皮球一般被推来推去，推到哪里哪里的女生就尖叫着跑开。

我虽然不会一起去欺负大黑，可我怕他们连我也一起欺负，便不敢去帮助大黑。于是我低下头匆匆往教室赶去，希望能走得远一些，最好能远到听不到他们欺负大黑的动静。可不知怎的，大黑却突然撞到了我身上，差点把我撞倒在地。

我正在犹豫是该向大黑发怒还是向推搡他的男生们发怒，却听到耳边传来一阵欢呼：“哦！哦！大黑成大木的媳妇了！娘娘腔大黑成大木媳妇了！”

我顿时就怒了，转头看着大黑，气他为什么要撞到我身上，气他给我带来的这番羞耻。

“你走开！你赶紧走开！”我把他推开，却看到他满脸的委屈，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你们好恩爱哦！”我听到耳边又有声音传来。

我一向是个乖孩子，成绩好，嘴巴甜，个子高，是班长，是别人的榜样。我虽然不敢去帮助大黑，却也不屑于和别的男生同流合污。可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受到和大黑同样的屈辱，而这份屈辱，正是大黑带给我的。

“你走开！我不和你做朋友了！”我对他喊道，然后愤愤地走回教室，一路上，还能远远地听到别的男生的起哄声。

5.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转眼之间，“大黑是大木的小媳妇”的流言竟传遍了学校。我愤怒不已，向老师打过小报告，也和说那些流言的男生打过架，可明里暗里，依然有人小声地说着这事儿。

这一天，又下起了雨。雨虽不大，却也连绵不绝，把校园罩成一片迷蒙。

下课铃响，正在收拾书包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撇到大黑站在教室门口。我心里“咯噔”一下，下一秒，就有人轻轻地朝我喊：“大木，你的小媳妇来看你了！”说完，便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只感觉脸上热腾腾的，想来应该红得要命。我甩下书包跑出教室，却没想到他抢先一步开口：“我集齐了水浒的一百零八将！我能召唤英雄了！明天早上……”

这时，两个高年级的学生从我们身边路过，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奇怪地笑了起来。我一阵恼羞成怒，大黑又一次带给了我耻辱。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别提什么一百零八将，我也不要你的干脆面了，我已经和你不是朋友了！”说完我就跑回了教室，不想再看他一眼。

教室里剩下的人见到我，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干什么！”我朝他们吼道，他们这才住了口。

我低下头默默收拾书包，努力让自己的动作慢一点，更慢一点，这样，大黑一定就会等不及先走了。果然，再抬头时，大黑已经不见了，而且这时雨也停了，我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我哼着动画片的主题曲，拿起我的长柄伞，一边挥舞着它一边出了学校。

唯一可惜的就是吃不到第二包干脆面了，我无不惋惜地想着。

“不要！”一声大叫突然在不远处响起，我一惊，那喊声竟有点像是大黑的。

是过去看看呢？还是乖乖回家呢？理智告诉我，我应该去寻找大人的帮助，再不济也该赶紧回家，可在那一瞬间，我的好奇心压过了心中的恐惧感。我把我的长柄伞横举在胸前，悄无声息地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靠近。

“我们不是打劫你。”声音渐渐清晰，那是另一个声音，“我们就是想和你交换一下水浒卡片，一换一。”

“不要！我不换！”大黑却一反常态地倔强。

我悄悄靠过去，微微探出头，只见大黑抱着书包瑟缩在墙角，而两个高年级的学生背对着我站在大黑面前。

就是放学前那两个高年级的学生！他们一定是听到了大黑的说话！

我咽了口唾沫，握着长柄伞的手微微颤抖。傻大黑，给他们就是了，卡片重要还是小命重要？

“我已经集齐了一百零八张卡片，我要召唤英雄打败你们！”大黑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夹子，里面赫然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水浒卡。

大黑竟听信了我的话，把那些卡片按顺序排好了！我突然开始犹豫，到底要不要去帮助大黑？尽管集齐水浒卡召唤英雄是我逗他的玩笑话，可也是他的希望。然而我虽然爱把长柄伞当剑挥舞，可也肯定打不赢那两个高年级学生。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那两个高年级学生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小夹子，然后把他推倒在地。

“还放得挺好的嘛！”高年级的学生吹了声口哨，两个人挨着头翻看起来。他们一边取出自己想要的卡片，一边把不需要的卡片扔在地上。地上的雨水瞬间浸湿了那些卡片，也浸湿了我刚做的决定。

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一丝冲动，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他的心血就这么被践踏。

可刚跨出一步我就后悔了，他们高大魁梧，我肯定也会一起挨揍的！我默默缩回脚，心中继续盘算着。我还是得赶紧走，要是被发现了——不管被谁发现都不行，我得赶紧走。

但这时候，我发现地上的大黑费尽地抬起头，向我的方向看过来，投过来一个掺杂着祈求和绝望的眼神。他看见我了！我一下子把头也缩了回来，背靠着墙喘了几口气。他怎么可能看见我！他的注意力肯定在那两个高年级学生身上！

我闭上眼深吸几口气，满心想着逃走。可我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大黑的那个眼神，那个充满绝望和令人心碎的眼神，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眼神了。我发觉自己根本做不到就这么跑开，那次下雨天，那次课间游戏，还有许多许多次，我放任大黑被人欺负，他却依然信任着我。可刚刚那个绝望的眼神告诉我，这也许是我最后赎罪的机会。

我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长柄伞，暗骂自己：“你真是疯了。”然后，我憋了股气猛地冲出去，握着长柄伞对着那两个高年级学生就是一顿乱揍，然后转头对大黑说：“你赶紧起来啊！”

可就在我分神的这一刹那，我的长柄伞被夺走了，然后我被打倒在地，和大黑并排趴着。

“妈的，这个小疯子，敲得老子疼死了。”那两个高年级学生对我们踢了几脚，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浑身发疼，浑身湿透，沾满了泥砂，不过我并不感到后悔，只觉得一阵由内而外畅快。我扭过头看着大黑，却发现他正笑着看我，。

“我集齐了一百零八将，召唤了英雄，可没想到出现的是你。”他虚弱地对我说。

“废话，那是因为你没有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出来的时候召唤！”

我正想转过头不理他，却看见一行泪正从他的眼角滑落。

6.

我从未想过，那却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大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好梦，我梦到自己真的变成了英雄，为大黑，还有许多别的受到欺负的孩子打跑了坏人。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没有吃早饭，而是准备把两块钱都用来买干脆面。这样大黑就可以拥有四张卡片了，多少也能弥补一下他的损失。我这么安慰着自己，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放学，可直到太阳落山，我始终没有见到大黑。

后来，我听说大黑发烧了，高烧不退，引起肺炎。再后来，因为父亲工作的调动，大黑转学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大黑，也再没听说过大黑的消息。

后来的某一天，为了缅怀大黑，我又一次去了大黑被抢夺卡片的那个墙角，可地上早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没有大黑被打翻在地，摔落满地卡片的痕迹。不过我想，就算在新的环境，也一定会出现另一个英雄。

毕竟，英雄无处不在，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