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秋
“号外号外!燕京大学在北平成立了!号外号外!燕京大学在北平成立了!”
此时坐在屋内穿着贵重的朱太太看着手里拿着报纸的老爷,摇了摇头轻轻说道:“燕京大学果真是成立了,这下不知有多少人上赶着去哩。”
老爷放下报纸,拿起家里佣人早就煮好的茶,看着夫人,“若单是凭着司徒雷登先生的声望,这也是值得一去的学校。”
太太默然,许久后才出声。
“老爷想让阿闻去北平?那儿可正闹革命闹得厉害呢。”
老爷看了太太一眼,不以为然,“那小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你拦着不让他闹他就能不跟着闹了?他要是能进了燕大,就是有洋人护着,那些个军阀总不会太过分。”
太太闻言拢了拢身上的披肩,不再说话。
朱闻这就定下了去北平的时间,年轻人要去一个新的地方总是会觉得新奇,何况还是群英荟萃的燕大,朱闻对这一切都很满意,除了……“朱闻,听说你和查雪来都是从上海来的啊?”性子最热闹的阿冉一只胳膊搭在朱闻肩膀上,另一只搭在查雪来肩膀上,闻言,朱闻和查雪来尴尬的对视了一眼,彼此又迅速移开了目光,好在阿冉并不在意两人的沉默,转眼就又嘻嘻哈哈起来。
其实在上海滩,朱家与查家向来是王不见王的关系,两家都是生意人,局势越来越紧张,能做生意的路子又越来越窄,就连曾经风靡全上海的十里洋场也在数日之间尽数倾颓,是以朱家和查家都在暗中争抢对方的生意,而朱闻与查雪来虽不参与长辈之间事情,但也难免有些尴尬。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
“他们凭什么这样!让他们军阀统治全国,他们就这么把国家卖了,这样的人,我们要游行!要把他们的罪名昭告全天下!”
“对!我们要去游行!我们只有反抗了,才能让他们看到!”
“国将不国,民将不民,呜呼哀哉,哀哉!”
……
朱闻一行人立刻跑出去,便看到有作警察打扮的人将学生一个一个的抓起来,未经多想,朱闻和查雪来就率先冲出去拦住警察。
查雪来挡在学生前面:“你们要做什么,这里是学校!是燕大!容不得你们在这里随便抓人!”
朱闻也上前一步,紧挨着查雪来,以示支持。但学生的反抗永远是最无力的,结果就是他们跟其他游行学生一起被抓下狱。
“放开我!”查雪来愤愤的想要挣开警察的镣铐,警察怜悯般的看着他,“学生就乖乖地待在学校有什么不好?非要跑出来闹事?这下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了。”
查雪来狠狠的瞪着他,朱闻上前去在他身旁轻声安慰:“不要冲动,只要我们没有实质性的错处,他们就不能拿我们怎么样,你且稍安勿躁。”查雪来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从学校到监狱好像也并没有过多久。
“行了,进去呆着吧。”警察将朱闻和查雪来推搡着,“进去了可别整天嚷嚷,进去了那么多学生,爷还没见过几个能完整的出来。”
朱闻不着痕迹的打量了监狱一眼,撩了撩衣服,径直坐在了地上,查雪来见状,也没啰嗦,就坐在了另一边,两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查雪来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一声,“喂,你说我们能出去吗?”朱闻闻言偏了偏头,眼神扫过他,道:“不晓得,但是校长和先生们总是会管我们的。”
朱闻说完便闭上了眼睛假寐,不再说话。只是真被朱闻说中了,第二天一早,就有狱警过来放他们出去,只说是念他们初犯,关上一夜算作惩戒就罢了。朱闻和查雪来没想到的是,竟是他们的国文老师许敬亲自过来接他们,站在许先生面前,他们不免有些心虚。
“站在那里做甚?还不过来。”许先生似笑非笑的睨着他们,两人慌忙的走过来,朱闻诺诺的问道:“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
“我不来谁能带你们离开这儿?”许先生冷哼了一声,又看了看两人狼狈的模样,“罢了罢了,你们先随我回家稍作整理再去学校罢。”
查雪来却是没动,“先生,我们这番作为,是错了吗?”
“错了吗?我倒是觉着学生们更有骨气些,国将不国,谁说不是呢?”许先生像是在想些什么,喃喃着说。
走在路上,依稀听得到许先生在哼着曲儿“叹过往,皆为云烟……云淡风轻。”朱闻与查雪来均觉得稀奇,便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这么走着,一路上也不觉无趣。
1924年秋
查雪来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却敏感的感受到了一丝怪异,静,太安静了!没有父母的讲话声,也没有佣人来往的声音,他心里蓦地一沉,飞快地冲进宴客厅里,入目的却是几具横陈着的佣人的身体,查雪来脸上血色立刻褪尽,又要楼梯上面查父查母的卧房跑去,慌忙间险些摔倒,他只觉得自己要站不稳了。
卧房们是打开的,查雪来看到父亲倒在血泊中,身上有好几道刀口,母亲呢?母亲……母亲倒在另一旁,头发和衣衫凌乱,匕首插在心口上,竟是自戕!查雪来看着那把匕首,那还是他亲自为母亲寻来赠给她的,现在他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轻轻地走上先去,为母亲整理好衣物,又将父亲未曾瞑目的双眼合上,做完这些,查雪来看着自己的父亲母亲,缓缓地、缓缓地跪在地上以手掩面,许久许久才有压抑的哭声从指缝中传出。
查父查母的丧事是查雪来一手料理的,查家主仆32口一夕之间全部被人悉数灭口,余有查雪来一人在外免除灾祸,这件事轰动了整个上海滩的贵胄之家,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朱闻和查雪来一年前就已从燕大毕业,回到了上海滩,慢慢开始接手家里的生意,说来也怪,二人关系并不紧密,可对大多事却有着相似的观点,是以回到上海滩,朱家和查家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
事发时朱闻正在香港出差,听说后匆匆赶回上海,总算是赶上了葬礼,风尘仆仆的朱闻站在查父查母的遗像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等送走所有前来吊唁的唁客,朱闻看着眼前明显变得沉默的查雪来,问:“你……有何打算?”
查雪来苦笑:“我能有何打算?我根本撼动不了那人分毫,可恨生不逢时啊哈哈哈哈哈哈。”查雪来有些疯癫的笑着,笑着笑着竟又笑出了泪,“人人都道我家风光无限,可这士农工商,商在最末,谁又不是在背后对我们指指点点,稍有权势的便能随意置我们死地。”
窗外风呼呼的挂着,将窗户打得阵阵作响,许久无人打扫的庭院里积满了落叶,风一吹,便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
朱闻看着窗外愣了愣:“冬天要来了。”
“是啊,冬天要来了……”查雪来跟着喃喃的念。
1927年春
今年上海的春天也是这般冷吗?朱闻想。
门外响起佣人的声音:“先生,有一个自称许敬的人来寻先生,您可要见他?”
许先生?许先生竟来上海了?“快将他请进来。”
许敬与朱闻刚一落座,查雪来便寻来了,看到了沙发上坐着的许敬,颇为意外,“许先生?”查雪来并不见外,直接坐在了沙发上。
“如今军阀虽已尽数除去,但全国都暗潮汹涌,各方新思想新文派不可不谓百家争鸣,但我隐隐觉得,事情不会这么快就结束。”许敬神色十分凝重,“上海滩是革命重镇,我今日是来告诫你二人,无论何时都不要掺进这趟浑水中,哪方胜出还未可知,明哲保身才是根本,你们可记得了?”
朱闻与查雪来皆默然,对许先生的身份也隐隐猜出几分。“先生若有一日需要我二人相助,我们定当全力以赴。”朱闻坚定的说道。
“哈哈哈哈,哪里有学生帮老师的道理,你们先生也不是废物。”朱先生同他们玩笑般的道,“我的身份现在敏感,不能在你们这里久留,以免给你们招来灾祸。”说着便要起身离开,朱闻与查雪来也不多言,只默默的将许敬送出门,又像刚入学那般恭恭敬敬的向其作揖。
谁也没想到变故来的那样快,4月和7月,蒋介石政府与汪精卫政府一反当时合作态度,大肆屠杀共产党员,无数年轻党员就此牺牲,在国民党政府的通报名单里,许敬赫然在列,朱闻和查雪来找到许敬时,他尚有一口气存着,查雪来抢先一步扶起许敬,小声地唤着:“先生,先生……”他看到许敬的唇似乎在动着,便将耳朵贴在许敬唇边,仔细听着。
“叹过往,皆为云烟;空山逝,无处问雪;笑过往京华,梦一场,云淡风轻……”许敬唱着唱着声音愈来愈小,抓着查雪来的手也慢慢垂下去,查雪来只觉得父母死时的一幕在眼前不断重复,如今看着许老师,简直目眦欲裂。
“啊!先生!许先生!先生!”查雪来抱着许敬哭的不能自已,看着眼前这一幕,朱闻打从心底里觉得酸楚,那句话怎么说,哀莫大于心死。
……
是夜,朱闻听到了敲门声,打开门便看到只拿着简单包袱的查雪来。
“阿闻,我是来跟你辞行的,”查雪来面色很平静,“我爹娘死了,我早已无牵无挂,本来我也想去死的,”他顿了顿,“可是我又想起许先生死前的样子,革命是他的事业和生命,他没有完成的,这一次,我想替他完成。”
朱闻彻彻底底的愣住了,“雪来,你……”
“阿闻,你不必劝我了,以后若有机会再见,我们还能在一起把酒言欢。”查雪来笑了笑,起身便离开了。
朱闻在原地坐了许久,才慌忙追出去,夜色里早已没有查雪来的身影了,许先生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叹过往,皆为云烟;空山逝,无处问雪;笑过往京华,梦一场,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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