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容妃宫中又传出刺耳的尖叫声,素青惊醒,手脚并用滚进了容妃宫内,意料之中接了容妃一记响亮亮的巴掌。
“混账,本宫可叫你进来了?”素青捂着脸自她身前团着,大气都不敢出。
“本宫梦魇了,想吃桃花酥,速与本宫做来。”
福身谢恩继而滚出雨落轩,这利落的一套不知一天要做多少次。
容妃喜怒无常是这前朝后宫出了名的,人人背后议论之,偏偏皇帝顾权独好容妃的性子,宫中向来不缺逆来顺受婉转承欢的女子,偏就缺这敢在众臣面前拂他堂堂天子颜面的。
顾权非但没有降罪于她,反倒欢喜得很,封妃晋升其父官爵而后各色珍馐齐齐抬进梁家,封妃大典隆重得快比肩封后大典,可见顾权是真真喜欢她。
可到底是太过顺遂,久居深宫消磨了当年大殿之上的果敢与英气,留下的只有固执与暴戾,对奴才非打即骂不说,对顾权也没了当年的感情与耐心。
为留住她的心,彼时勤勉的天子荒于朝政,民间搜罗的小玩意儿被堂堂天子捏在手里呈给她,脸上尽是试探之色,眼中映满了她的影子,只为博佳人一笑。
是以容妃宛若人间阎罗,前朝避着梁家如避猛虎,后宫躲着容妃如躲瘟疫,沾之即死挨之即亡,弹劾梁家的清官大臣已然去赴阎王之约,如今那梁字比天子名讳都不得为人道也。
梁家一家独大,是身为帝王最为避讳之事,奈何天子昏庸,天成国于梁家收入囊中已然是早晚之事,便是她素青一介奴婢也是看得清清楚楚。
容妃进宫前,桃树是皇后宫中独有,彼时帝后情投意合,为显皇后尊荣,皇帝下旨桃树仅在皇后宫中种植。皇后为人谦和有礼,许是上天垂怜,宫中的桃花开得最盛,胜过所有昔日的树,也胜过今日容妃宫中的桃树。
说来奇怪,三年有余,容妃的桃树只长叶不开花,连只花苞都未曾寻得过,今日这碗桃花酥便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更漏报时已是丑时,阖宫上下早已安歇,素青卖着面子叫醒了管事姑姑,偷偷溜进了皇后的梅竹小院。
一朵朵艳丽的梅被素青信手拈下,小篮子很快满了。整理了露水打湿的衣服,终得以长长舒了口气,却紧接着又猛地吸进了一大口,茂密树丛中,探出了一双眼。
急急退了几步,险些喊出声来。素青捂着嘴巴又退后好几步,一个趔趄栽倒在枝丫旁,不想那眼睛步步紧逼,竟直直伸来一颗头。
是名男子,十六七岁的样貌,虽不算俊俏却生得一双绝美的桃花眼,与这一园子的春光甚是相配。
这自然是素青呆愣半天缓了神细细端详悟得,那句你是谁哽在喉咙愣是憋不出一个字。
“桃花,甚美,为何,摘……摘它……”
少年不语便是位翩翩公子,开口竟是个痴儿。
素青食指搭于唇边,示意其噤声安静,“桃花甚美,物尽其用岂不更好?哪家的小公子,漏夜来这皇后的小院,不怕被抓到受责罚?”
边说边敛手捧着洒落一地的花。
他不语,她侧身望向他。
见他寒风中只着了件单衣,如今已冻得瑟瑟发抖了。
素青解了斗篷披在他身上又为他细细系好,“以后莫要冷着自己,你这般痴傻,许是无人照顾,又如此瘦小,定是多日无衣可穿无食裹腹的,这两块糕点拿去吃吧。”说着从配囊里拿出了两块包好的糕点交与他手中。
痴儿目光一改空洞呆傻,迅速剥了手绢两块一并塞进了嘴里。
素青顺了顺他的背,别过头去拾起篮子走远了,留下痴儿望着她走远的背影苦笑。
前朝事务堆积如山,顾权却为怕容妃再次梦魇,竟日夜不离容妃半步。容妃日夜颠倒,白日将顾权的怀中做了温柔乡,酣睡至傍晚让顾权陪着她夜夜笙歌。
有顾权身边的奴才侍奉左右,素青反较往日得了几分清闲,得了命令送衣服去浣衣局,行至梅竹小院,瞥眼朝里望了望,竟又望得那一双桃花眼。
她低头苦笑一声,又从配囊里掏出了块糕点递给他便要走,被管事的姑姑瞧见,使了眼色让她行至旁边,“是个傻的,陛下微服寻访见他可怜,就接回了宫里,宿在了这小院,姑娘可莫要为自己寻苦恼,权当没看见他罢了,毕竟男子宿在宫中不合规矩,陛下宅心仁厚,我们做奴才的可不能多嘴。”
素青福礼苦笑,“姑姑放心,我自不会为自己讨麻烦。”
自那日起,她总会路过皇后的小院,也总会遇到痴儿,仿佛痴儿从未离开过小院,又仿佛只是恰巧遇见。她存了些衣服与吃食予他,他总是傻笑着接过。
那段时日,是她自离开父母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她什么都与痴儿讲。痴儿不善谈,喜欢静静地窝在她身边,听她将那些苦楚与委屈化作玩笑讲给他,而后学着她的样子笨拙地摸她的头。
那时的她甚至想,哪怕他是个傻子,哪怕他不谙世事,如若可以,她也甘愿嫁给他。
她不懂自己是否动了情,亦不懂情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和他在一起是前所未有的舒服与自在,不必粉饰悲惨,不必逃避苦痛,哪怕人人得而欺之,只他一个拥抱也足够让她忘怀所有的无奈与绝望。
城破那日,艳阳高照,军报被千里加急呈至顾权面前。
“梁爱卿,你可有良策保朕不死啊?”顾权的眼中满是恐惧,早已没了天子的威严,竟像是个慌乱的小儿,甚是可笑。
“你保朕不死,你就是朕的护国将军,朕这江山里有的,卿可尽数拿去,尽数拿去啊你快为朕想办法。”
“臣,自然有办法,只是,臣要陛下的江山。”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皇帝不允,梁信命人挟了皇帝。
宫中大乱,嫔妃侍婢奔走逃命,素青奔至大殿门口,被一只手扯住了袖子,回身定睛,是痴儿。
“带我,带上我。”痴儿嘴里喃喃。
她扯起痴儿就跑,误打误撞钻进了承明殿,屏风后是触目惊心的血流成河。
她捂住痴儿的嘴,直直地看着地下那颗被敌军踢来踹去鲜血淋淋的头颅,惊恐的眼中蓄满了泪,那是她的阿爹。
趁乱逃出宫门已是黄昏,行至一处寺庙,两人钻了进去。
素青空洞的眼睛已无一丝波澜,痴儿扯扯她的衣袖,将她拽入怀中,像寻常一样摸着她的头,只是许是知道她的痛,动作更轻柔了。
她的泪终于如决堤的河水,打湿了痴儿大片衣裳。
那晚,她将痴儿托付给一位僧人,自己直直跑回家。
不出所料,家中一片狼藉,阿娘的腹中插了把明晃晃的刀,怀中是早已僵硬的弟弟。
那夜,异常的寒冷,是明媚的阳光照耀后痛彻心扉的寒。
街坊口耳相传,他阿爹为谋逆的皇子做事,并非心之所愿,奈何妻小在敌军手中,不想家中早就惨遭灭门。
她整理行囊,去投奔舅父被置之门外,无人愿收留一个肩不可挑担手无法提篮的女子。
流浪的狗见到跪在门外气若游丝的她,兴奋地跑上去撕扯她的皮肉,只余最后一丝力气,她奋力一脚踢开,这天大地大,已容不下这一个小小的她。
那晚,她捂着血淋淋的伤口,跪在了兰春院的门口,从此那烟花之地多了位绝妙的琴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屏风后的转轴拨弦令多少人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她自己都不曾数清。
这天地易主了,新帝广招贤德之才进宫,布告已张贴了好几天。
新帝自称是先帝的皇子顾乔,是个已死了整整四年的九皇子。皇位之争,手足相残,同出一脉又如何,朝夕相处又如何?何以比得上那王座上的高高在上,比得上满朝文武的俯首称臣?
当年顾乔以谋逆之罪死在太子顾宁刀下,至于是顾乔有篡位之心还是太子借故扫除称帝祸患已是多年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这回,这个死而复生的皇子谋逆之罪便是坐实了,只是如今手握兵权,讨好他还来不及,谁又敢治他的罪呢?
讨伐父皇,命叛军在承明殿大开杀戒,如此心狠手辣,真真是个阎王殿里钻出来的阎王,将大好河山搅个天翻地覆,不顾自己的臭名昭著,活成史书里的千古罪人。
梁氏并没有起兵,皇帝肯拱手让位那便是胜券在握的事,奈何皇帝是个死脑筋,如此起兵要对付天子的御林军和门外的叛军两家敌人,莫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损性命也未可知。
在朝堂之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没把握的事他断断不会冒险,不仅因着小心谨慎的性子,还因着新帝允他的开国将军,虽不及帝位,但到底有机会翻身,便见风使舵地交出了顾权,归顺了新帝。
这也都是素青听着外面巡逻的侍卫嚼舌根得来的。
一日晚饭后,妈妈拿了把上好的琴与她,“你的手艺当真需配把好琴,也需个机会。”为她整理了不甚平整的袖口,继而开口,“新帝好丝竹之乐,以你的姿容,只需旁人在天子耳边提点一二,便可享后宫尊荣。”
她没有接琴,垂眸反问,“何以作为交换?”
“当朝天子的命。”
妈妈说那不仅是谋害她阿爹阿娘的罪魁祸首,亦是让她自己家破人亡沦落至这烟花之地的罪人,而受此牵连乃至痛失骨肉至亲的人绝非她们二人,兰春院里近半数姑娘因硝烟战火无家可归,这统统拜那当朝的九五至尊所赐。
“夺了本不该是自己的皇位,就该付出代价。做了他的枕边人,杀了他,告诉他,哪怕你我皆是女子,也断断不会让他安享这绝情杀戮后的太平。若你入了宫乐不思蜀不愿动手,我也断不会怨你,只赌你咽不下这口恶气,赌你是个血性不输男儿的烈女子。”
她接过琴,望向那张除去妆容满是皱纹的脸,看她那道每日都要尽心遮掩的刀疤自眉梢蜿蜒至下颚,眼中满是坚毅与决绝。
大殿上,她掩面奏了一曲长相思,努力克制着琴弦上颤抖的手指,她抚琴之地,正是父亲头颅落地之地。
“好一曲长相思,赏。”
她跪地叩谢天恩,一滴难以自抑的泪融进了鲜红的地毯里,将那恨化作一把无形的刃,狠狠戳向自己的心窝,这最卑微,最可笑的祭奠方式,是她一介弱女子的绝望与无可奈何。
只是,抬头映入眼帘的,竟是那双似曾相识的桃花眼,怔愣之间,被侍婢扶起,齐齐退出大殿。
转身的瞬间,她见那双不同于小院里的痴傻眼神中藏着抹若隐若现的笑,融进了寒冷与温暖,坚毅与果断,甚至可以轻易看透眼前人内心深处的爱与恨,善和恶,令人流连忘返又不寒而栗。
册封的诏书次日就送进了陋室,那是妈妈为她置办的临时居所,兰香院的姑娘没资格封妃,她需要另一个身份,孤苦无依靠为人浣衣为生的孤女,姓宋名婉。
那是她见过最华贵的衣服,最精致的首饰,由宫里的嬷嬷一件件为她装扮,头顶的发冠重得她喘不过气,一如她的使命,一如她的满腹狐疑。
新帝赐字芫,即刻封为贵人,入住轩宜宫,如此殊荣,前所未有。
册封大典如期举行,众目睽睽,她撩开面纱,却并没等到宝座上那人的半点惊恐与错愕,依旧是那尽在掌控的从容。她苦笑,心中疑惑终于得解,这一切竟都是安排好的,什么痴儿,分明是潜入内宫同叛军寻机里应外和的窃国贼。
洞房花烛夜,良辰美景,却无一丝遣倦缠绵。纤细的手指勾上他的龙袍,极尽讨好的笑,闭口不提往事,却见他紧紧握住腰间的细腕,缓缓放回她的腿上。
“在你面前,朕不是天子,朕还是你口中的痴儿,可好?”那笑带着抹凌厉,哪怕声音柔和至极,脸上却是由不得忤逆的胜券在握。
“自然,臣妾是您的妻,夫君是天,是臣妾一辈子的依靠,万事定要由皇上做主。”铜镜中映出她别扭的笑,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做着自己无法裁决的事,她想,这已是她能装出的最卑微的表情。
那晚,他们和衣而睡,她将那剪刀缓缓送向身边熟睡的年轻帝王。
那剪刀悬在他的脖颈上,只需狠心刺下,就可报了杀父弑母之仇,就可为千千万万无辜的生灵报仇,就可改变整个朝堂的气数,就可决定偌大国家的将来。
但她犹豫了,脑子里凌乱不堪满是梅竹小院的初见的场景,若他只是个痴儿该多好,若她依旧可以做那屏风后让人流连忘返的女子,如若没有这个弑君的机会,如若自己的仇人不是他……
她想不通,自己为何忍不下心,只因那院中的一面之缘,还是她并没有勇气改变这一切?
“跪下。”身旁人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眼,望向手执剪刀如此狼狈的她。
她连滚带爬滚下床,见眼前人缓缓起身,深邃的眼眸里没了那抹温暖,那是彻骨的寒,直刺她已破碎不堪的心。
“朕给你的机会你没把握住,就别怪朕狠心戳穿你。”他起身踱步,一刻不离地望着她,仿佛不肯给她一刻喘息的机会。
“你恨朕?”
“那好,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掉落的剪刀被重新塞进她的手里,他握着她的细腕,举至自己的眉心处,松开了手。
握着剪刀的手抖似筛糠,却最终停留在了他的眼前,素青回手欲将剪刀扎进自己的心窝,被一只瘦弱却有力的手紧紧握住。
也罢,这场仗,她输得心甘情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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