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十二章 雁宿雄关
塞外的春天总是特别短,宛如一现的昙花。
枝头的新芽刚染绿了斑驳的老城墙,转眼就烈日当头,直接跳进了夏天。
狄声小院外的篱笆墙,几乎爬满了叶子,嫩绿中藏着累累花朵,娇红浅紫素白,在风中摇曳得异常好看。
铁骑们一来碍于他的积威,二来更怕摸到那种一摸就疼半天的邪门叶子,竟没一个人敢去碰。
却总是有人摸黑翻进李立清新辟的园子,把刚结的梁果儿甜豆儿揪着吃个一干二净,李立清也就摇头叹两声,继续除草浇水施肥如故。
铁骑们欺软怕硬的劲头,由此可见一斑。
每年入夏也是莫州边城最安宁的时段,每年冬天防范得森严壁垒的北军,一旦平安度过芒种,看到城外原野返青,都会悄悄松口气。
夏天是一年中养马最关键的季节,雄马追着雌马发情,雌马忙着怀孕产驹。马匹昼夜都需要饮水,牧人带着马群找寻最肥美的水草,在河边水湄驻扎下来。
哪里还有闲暇去兴兵劫掠。
军粮和战马是打仗的根本,所以一入夏,西隗和北鄢全都静下来养精蓄锐。
铁珩带着岳朗在草原上游荡数年,对此自是了如指掌。
他们闲着,铁骑却不能叫他们闲得如此痛快。
飞狐口方圆百里内,小骚扰持续不断:囤积的粮草军械无故起火,圈养的军马受惊逃逸,落单兵丁失踪被杀……虽然每次损失都微不足道,却因为总找不到元凶,不免军心浮动,士气低沉。西隗为此派出大队人马,几次闻风而上,却总是扑风捉影,徒劳无功。
时间长了,不免各种谣言四散传播,西隗北鄢之间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驱虎吞狼的计策已经初具成效,铁骑军行动越发谨慎小心,此时更不能露出行藏,功亏一篑。
熹微的晨光透过窗纸映到屋内的地图上,铁珩伸了个懒腰,才发觉天将破晓。
端着尚温的残茶站在门口,晨风带着夜露的沁凉,吹散满身倦意,他忽然想到岳朗和兰满仓今天都要带队出去。
信手推开岳朗的屋门,岳朗才刚起床,只穿了条亵裤,背对着门正在穿衣。
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隆起的背肌和柔韧的腰泛着健康的光泽,裤子绷在胯骨上,一身轮廓焠砺硬朗。
他弯下身,肌肉收紧又放松,背部的阴影也随之变幻。
铁珩只觉呼吸一窒,心中已经跳得厉害,微合上双眼才敢开口:“走之前,先过来一下。”
岳朗和兰满仓一起来时,听到的还是那些出征前一成不变的嘱咐,只在出辕门之前,铁珩手在他胳膊上握得久了一刻:“千万要小心。”
天色一片青碧,只在天尽头还留着一点淡淡的金边,从南边吹来的薰风温暖润泽。这样的天气最适合睡在花荫柳下,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岳朗带了云从营的二十个人,蹄声轻快跑在山路上,还没出莫州地界,大家心情都很放松。
“咱营真他娘的倒霉,人家虎翼营拉着人去飞狐口了,不管是对上西隗还是北鄢,刀砍斧剁至少还能听见个响儿。”薛铁第一个忍不住,发起牢骚来,“咱们呢?大老远赶过去做侦骑,查探内情,气闷不气闷啊?”
“话不能这么说,”没等岳朗说话,齐景开口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把高低深浅探个明白,真打起来两眼一抹黑,吃亏都不知道是怎么吃的。”
岳朗赞赏地在他后背上拍拍,笑道:“行,你这书袋也掉得有点板眼儿了。”他回头又对江离说,“等到了雁宿关,咱们得想办法乔装改扮混进去。你跟着我吧,装我弟弟,管我叫哥,听见没有?”
江离眼睛一翻:“为啥?”
岳朗瞪他:“哪那么多废话?你天天追着齐景叫得那么亲热,叫我一声都不行?”
江离头一撇,甩出一句:“他本来就是我师哥,你是我啥人?”
岳朗夹住他脑袋,屈起手指狠狠敲了一下:“我比你大这么多,怎么做不得你哥?”
齐景不干了,纵马上前把他推开:“想当人家哥也得好好说,哪有这样强买强卖的?!”
岳朗扁着嘴,声音里满是幽幽的委屈:“打小就没人叫过我哥,让我过把瘾都不行?”目光更是软趴趴的,只盯着江离不放。
江离哪见识过他这样,马上就心软了,就剩嘴上还绷着点劲:“到雁宿关再说。”
岳朗忍不住得意,低头一笑。
齐景斜睨他一眼,挖苦道:“至于的吗?是不是这辈子净管别人叫‘哥’了,亏得慌?”
这把烂菜刀看似忠厚老实,为何无意说出话来总戳他的肺管子?
要不是因为那个“哥”,老子现在也不至于……
岳朗难免心情低落,望向远处的山脉,返青的山脊在未消的晨雾中起伏不定,深深浅浅绿得温存。
唉,还真是寒山一片伤心碧。
不过他性子极为乐天,就算惆怅一时也不会一直沉溺,更何况今天的天气如此明媚,那些不能开解的烦心事,不想也罢。“齐景,”他挑着眉毛,理直气壮地命令道,“把你和兰老大新学的酸曲唱来听听。”
“俏妹子的个大门上就浪三趟,不见我小妹子的好呀模样……”悠悠的小调回荡在丛山间,山风大开大阖,也带上了厚实的黄土味。
雁宿关,是幽鄢通往西隗的重要关卡,横在张北草原和太行余脉交汇处。一片一望无际的草甸,耸立在高山之巅,山体四周险峻陡峭,却留下一个坦荡如砥的山顶。
岭上辽阔空旷,青草丰美,河水清澈;甸下峰峦叠嶂,云海翻腾,岩崖崔嵬。
茫茫草原犹如被峭壁架在半空中,伸手就可摸到白云,地势之奇,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雁宿”两字,指的就是秋天北雁南飞,到这里一定要驻足歇息一下,因为飞过此处就全是芒砀群山,再没有丰美的草甸水泊供它们息足了。
西隗依着山势建了一个巨大的城郭,与中原城池结构迥异,城墙由青灰色的大石堆积而成,不像城墙更像一道山岭。虽然不高,却拉得极长,两边极目都看不到头。
在辽阔的天空下远望,极有一股坚定磅礴的气势,叫人为之动容。
雁宿关就这样大笔一挥,在天地间划出了一道分界线,远守渭州新州走廊的门户,近控飞狐口咽喉要道,地势险恶,是名副其实的军事重镇。西隗更是派出了国主尉迟盎的弟弟尉迟益来驻守,对雁宿关的重视可见一斑。
更何况此地还掌握着幽鄢边陲的经济命脉:粮食,盐,茶,马匹,布帛,大卫美丽精巧的瓷器和丝绸,西隗北鄢的皮货和药材,都在这里或明或暗地买卖交换。
云从营的二十人,在关外逡巡徘徊了数日,终于找到了机缘,在一个乌云盖顶的阴天里走进雁宿关。
四月三十,是个黄道吉日,宜嫁娶、斋醮、出行、赴任;忌修造、动土。
雁宿关守将王弟尉迟益,选定了这样一个日子嫁女,新郎倌据说是西隗王后萧氏一族的子侄。八方宾客赶着上门,各色人等一起涌入,关前也一扫往日一派森严壁垒的样子。
西隗的婚礼本就酒宴丰盛,规模盛大,更何况这一对新人都是贵族中的贵族,总要纵酒高歌,狂欢数日才罢。
对岳朗他们来说,真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铁骑们改扮成寻常客商,混在大批衣着光鲜的人群里,沿着一条狭窄而陡峭的石阶路走近生铁浇筑的巨大城门。
幽鄢八郡多有世居于此的汉人,衣饰习俗仍然留着汉家的痕迹,铁骑们混迹其中,一点都不显眼。
城门盘查依然很严,岳朗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门券,西隗兵拿着齐景的门券看了好久,江离在后面不禁笑得一脸古怪,手攥缰绳,后背挺得极直。
岳朗知道他紧张,要不然不会笑得如此难看,抬脚不着痕迹地踩了他一下。
城垛子上,还有成排成列身穿重铠的士兵来回巡视,俯瞰着城下的一切。
幸亏排队等着进城的人太多太多,士兵没时间每个都这么仔细,到了江离和岳朗,只随便问了几句,就在他们的门券上划个墨圈儿,放过去了。
江离只觉腿有点发软,跟在大家身后,脚步踟蹰。
他们进了城马上混在人流中,走得不快也不慢,始终停留在人群的最中间,不敢造次。
二十人两人一对,按照商量好的安排,纷散入城中各地。
“放松!”岳朗手搭在江离肩膀上,低声说道,“你是个卖药材的,看见这里成亲有天大的热闹,和哥哥一起来吃喝玩乐的,别把脸沉得像刻了版一样,再涂上点颜色,都能门神使了。”
江离捏了捏发硬的肩膀,依然充满了不安:“可我一句西隗话都不会说,有人一问就漏馅了!”
“笨!”岳朗噗嗤一笑,“你本来就是汉人,不用非说西隗话。知道你有啥优点吗?有人过来,你呲牙好好对他们笑一个,人家就忘了要问啥了。”
江离压着心里的怒气,不敢大声:“小爷这走在刀尖上呢,你还有空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岳朗还是浑不在意,笑嘻嘻和他勾肩搭背往前走,嘴里接着胡片,“你知道吗,这人吧,每人都有一块‘可人肉肉’,全身精华尽聚于此,别人只要能看见这一块儿,就能一下喜欢上你。小马儿你得天独厚,‘可人肉肉’长在眉毛正中间,人尽得见,所以人人见了心里爱。西隗人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怎么会例外呢?”
江离其实最怕别人夸他相貌好看,只听得浑身的毛都乍起来了,忍不住反唇相讥:“那你的这块肉一定长脚后跟上了,平时谁也看不着,所以才百人都嫌!”嘴上刻毒了一下,心里那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的慌乱一下缓解好多。
这几句说得岳朗咬牙切齿:“李先生没教过你吗?‘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云从营有一个会说的就够了,你这么伶牙俐齿,真是叫人讨厌!”他屈起手指又在他头上凿了一下,“叫句‘哥’来听听?”
江离扭身挣开:“没人我才不叫呢!”
远望,高高的草原上有三根笔直的烟柱,直冲上天,那是燔柴祭天的烟火,为新婚夫妇祈福,已经烧了整整十天。尉迟益不愧是王弟,嫁个女儿声势浩大,气派非凡。
耸立在正中的大帐更是气势宏伟,朱红盘金龙的柱子,顶端画满了红色花朵,婚礼的仪式一会儿即将在这里举行。在大帐周围还密密麻麻围了上百顶大小不一的帐篷,彩旗飘摇,炊烟缭绕,歌声盈耳,实在是热闹非凡。
大帐前的空地上,数百人手臂互挽,踏足为拍,且歌且舞,一拨方止,另一拨马上又接上。他们应该都是西隗的贵族,衣袍华贵,绣帽珠衫,从远处都能看见发辫上饰物的光华。
古老的牧歌传过来,在街市里空旷地回荡着。
岳朗和江离无心去看歌舞,只跟着行人走过大街小巷,看似浑不在意,却已经远远把粮仓,兵营都看了一遍,把城中的高低进退、城郭道路、市集水源一一暗记于心。
几处重地大门深掩,却见不到多少兵丁把守,江离想趁机潜过去看看,岳朗眉心微蹙,拦住他不许。
太静了,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吸引在纵酒狂歌的草原上,这边即使燃起一点火花,也马上陷进粘稠的空气中熄灭了。
转了一圈,岳朗特地挑了个远离喧闹的小吃食摊子坐下来,要了两碗热腾腾的牛杂汤。
摊主是个中年胡妇,忙着在火边切肉添柴,一个男孩蹲在她脚边玩石弹子。收钱卖东西的女孩也就十几岁,头上戴着插了鲜艳羽毛的小扁帽,十分俏皮可喜。
江离刚坐下的时候对她甜甜地笑过一下,笑得女孩脸颊微红,特意多给他盛了几块煮得颤悠悠的蹄筋。
岳朗一筷子就扒拉走一半,悄声取笑他:“看,你的肉肉起作用了!”
江离脸还嫩,低头喝汤不语。
岳朗去旁边的沽酒处灌满了酒袋,又操着略显生疏的西隗话和女孩聊起天来,没几句就勾起了女孩的话头,比手画脚对着他说个不休。
江离竖耳朵细听,可他的西隗话才刚刚入门,只听得懂“成亲”“赛马”几个最简单的词。
远处的草原上,牧歌刚罢,欢乐的人群又开始打起马球,两队骑手分成青红两色,球杆飞舞,马儿如流星一样在众人面前飞驰而过。动作惊险处,引起一片欢呼喝彩,气氛更是热烈到了极点。
玩石弹子的男孩踮着脚尖往那边看,脸上一片向往之色,朝妈妈叫了两声。那妇人大声训斥他,似乎是不叫他去看热闹。男孩不依,叽里咕噜顶起嘴来,语音急促,江离更是一句听不懂。
江离只觉岳朗的身体蓦地僵了一下,不知何故,马上跟着警觉起来。抬头见他虽然还笑得懒洋洋的,眼睛却冷冽沉静,压住了往常熟悉的笑意。
“怎么啦?”江离轻声问道。
岳朗连嘴角都没动,极轻地说道:“别说话,慢慢吃,吃完慢慢站起来跟我走。”
男孩闹了会儿总算达到目的,妇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红色的门券给他,细细叮嘱。这回江离可算听懂了,是叫他快点回来。
男孩跳着跑走了,岳朗顺手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以示亲昵,浑如不觉地继续跟女孩聊天,还捏着嗓子唱了个不知所云的短歌,把她逗得笑弯了腰。
好容易吃完了,两个人会了账,岳朗装作微醺,勾着江离的肩膀往前走,低声说道:“别急,慢一点。”
江离只好压住满肚子的疑问,等他们转过一个街角,岳朗才悄声说:“我们上当了!”
“什么?”江离一惊,幸好被岳朗搂住没大动作。
“不要乱!”岳朗抓住他,两个人的手心都又黏又凉, “那个男孩的爸爸和哥哥都是雁宿关的守兵,爸爸已经派出去十天,去了北边到如今踪迹皆无;哥哥在那几百个帐篷里待命,几天前就不让回家了……还有,我们的门券都是白色的,进门的时候被画过一个墨圈,他们的门券却是红的……”
“这也……没啥吧……”江离一紧张就磕巴起来,“怎么见得就上当了?”
“尉迟益驻守雁宿关多年,向来小心谨慎,这次怎么会大发善心,趁着嫁女门户大开,叫人进来随便看?那些粮仓兵堡又怎么可能把守如此松懈?当然全是假的!”岳朗似乎在自言自语,鼻翼却渗出汗来,“是我太大意轻敌了,这明明就是个钓鱼的金钩,要把人骗进来一网打尽的。”
“可他真嫁女儿啊,新郎也是真的,我们不是都核实过了吗?”江离不信。
“当然是真嫁女儿,要不谁那么傻会上当?没想到这老家伙居然可以玩这么狠!”岳朗眯着双眼,这神情叫江离想起李立清讲书时教过的一个词:狐疑。
狐狸生性多疑,在冰上走时,总是边走边听,一定要冰下无一点水声,才肯走过去。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还没有一点动静,有的人却已经察觉。
岳朗拭去额头的汗水,稳住心神,言简意赅地说:“我猜是他们闹不清最近到底是谁一直跟他们捣乱,所以才想出这个阴招。雁宿关重地,难得这样的机会暴露人前,是对头都绝不会放过,一定有所作为。”
江离尽量沉稳地问:“既然知道是圈套,我们不动不就完了吗?”
岳朗嗤笑道:“不动?咱们是可以不动,可人家城门一关,再驻几万兵把北边围上,谁也跑不出去。你觉得到了那时,他们真分不清做买卖的还是当兵的?不管是大卫的细作还是北鄢的探马,也不怕冤枉,先抓起来再慢慢查。十天半月,一年两年,拶子棍子,还有什么问不出来的?”
街道仍旧一片安详,这一潭死水在江离眼中却是杀机四伏。
二人走着,已经看得见城门,果然天还没黑,沉重的生铁城门却在慢慢关闭,离得这么远都能听到那带着铁锈的嘎嘎声。
同来的二十个铁骑还不知都散在什么地方。
到了如此地步,岳朗反倒迅速定下来:“小马儿,你去咱约好的地方等其他人,现在天亮着,还未行礼,他们还不至于马上就动手。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事,人来得全不全,半个时辰之后都必须走。记住,逃出去是最重要的,千万要敛藏行迹,死也不能叫他们摸到我们的路数!”
江离不说话,只对着岳朗重重点头。
岳朗把他戴的皮帽正了正,语气清闲:“别怕,总顺顺当当有什么意思,就得有点波折才好玩呢!”
“奶奶个纂儿的,谁怕了?”江离挤出个笑,“我不信这次比去坟场找墓碑还难!”
“哎,这就对了!去吧。”岳朗推了江离一下,拉着两人的马朝另一边走去,江离扒住他的马鞍叫道,“哥……你要小心。”
“放心吧,小马儿弟弟!”岳朗被这一声哥叫得笑了出来,屈指在他头上又敲一下,转身走了。
天阴阴的,空气里充满潮湿的水汽,赌局已经设下,结果尚未揭盅,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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