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山山用力将茶杯在地板瓷砖上摔了个粉碎,客厅骤然安静,片刻后,他老婆看着一地的碎瓷淡漠的说:“不想过了是吧?行!”
不等王山山反应过来,他老婆就已经冲回卧室,不到十分钟便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的出了家门,门被响亮的甩上。
对于老婆的麻辣爽利,王山山早已习以为常,纵使这是她第一次突然离家而去,王山山也并未觉得有多么不得了,他神色可惜的看着伴随自己好几年的茶杯在地上碎了一地,无奈的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画布前,他拿起画笔,呆了半响,不知道该画点什么。
王山山的职业是画家,一个纯粹的为了理想而提笔的画家,几年前,王山山的作品曾在网上受到不少年轻人的追捧,也让他积累了一些积蓄和名气。但是近几年不知什么原因,他的作品渐渐变得无人问津,尤其是从过年到现在,一晃半年了,他几乎每日作画,却没有卖出过一幅作品,作品卖不出,他就没有收入。于是他不断去调整,尝试去画各种风格,希望能够重拾往日的名气。
每当王山山不知如何下笔的时候,他就会选择出门,去户外寻找灵感。而这一次,他老婆的扬长而去,让他放弃了出门的打算,王山山握着画笔,盯着硕大的白色画布看了很久,仍然不知道该画点什么,于是他开始翻箱倒柜的寻找着旧物件,试着在家里的旧物件里寻找一份回忆的灵感。
在一柜子多年未打理的旧影集堆里,他找到一本厚厚的老相册,其中一张三人的合影,让王山山忆起了一个遥远的承诺,于是他迫不及待的拨通赵乐岩的手机,将寻找灵感的事抛向脑后。
“马上就到秋分了啊!”他的声音难掩内心的兴奋。
“噢?”赵乐岩迟疑了一下,才应承道:“噢!秋分啊,该凉起来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王山山急切的提醒他“秋分之后是什么?”
“是什么?”赵乐岩没反应过来。
“是什么节,嗯?”王山山不得不提醒他“乐岩你还记得吗?”
赵乐岩一定是在盘算,没准还翻了翻手机日历,过了一会电话才传来他的声音:“中秋吗?”
“对啊,中秋啊!我们......”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王山山咽下了到嘴边的话,这让他说出的前半句话在语气上显得很唐突,像是莫名其妙的大发感概。
赵乐岩显然没有想起那个约定,面对健忘的朋友,王山山忽然感到到后面的话,也没有了说的必要。
“中秋,我们怎么了?三哥你没事吧?”王山山戛然而止的话,让赵乐岩察觉到了的异常。
“三哥”这个称谓,只有高中时的赵乐岩这样叫过他,时隔多年,突然再次从老朋友口中说出,让王山山感到一阵亲切,他答道:“没事,乐岩我没事。”
赵乐岩说:“你还住尚园吗?改天我过去看看你。”
王山山说:“对,还住那儿,有空就过来吧。”
挂掉电话,王山山开始细细品味那张三人合影,照片上是王山山、赵乐岩,还有潘婧。在王山山眼里,若今昔对比,照片中潘雪自然还是当年少女模样的潘婧,因为如今的她无从参照,便可以永葆青春。其次是两三年没见面的赵乐岩,照片和脑海中的印象相比,有些难以辨认,而最陌生的,反而是照片中那个自己。看着照片中那个一脸青春稚嫩自己,他感到很疑惑:这是我王山山吗?太不像了。
王山山看了会照片,心里感到隐隐有些担忧,他的老婆刚刚离家出走,他难以确定,在这个时候去追忆一个女孩子是否恰当。他并不是感到自责,只是有些理不清这其中的关系,内心有一种类似罪恶感的暗示在质疑着自己的行为。但王山山明白,此刻自己对照片里的潘婧的追忆仅仅是因她而勾起了往昔的回忆,而没有其他感情。接着,王山山又产生一个疑问,他曾经对潘婧有过区别于回忆往昔的其他感情吗?可能他一时也无法确定。
2
傍晚时分,他开始念起了他的老婆梁小琴,倒不是因为有多舍不得,只是梁小婧的出走,王山山突然失去了到点上桌吃饭的待遇。
他来到厨房,回忆着梁小琴做饭的流程,从米袋里舀出两票米,简单的淘洗后,加水放入电饭煲,再取出冰箱里的猪肉和辣椒,在砧板上一顿乱切,丢进锅里,加点油和盐,炒了个菜,晚饭就这样解决了。
对比着晚餐的落差,王山山深刻体会到了梁小婧的重要性,她已经离家好几个小时了,没有任何音信。王山山给她弹去微信视屏,想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洗碗,顺便把客厅的瓷渣扫了,再把衣服洗了,但视屏被拒绝。王山山又连续弹了几次,还是被拒绝。王山山接着发了一大堆微信消息和短信,等了许久,没有回复。王山山最后打了几十个电话过去,开始统统被挂断,后来直接转入来电提醒了。
“什么意思?”王山山最后发了一条短信过去。坐等半天,没回信,这个就代表着可能什么意思都有。王山山干脆懒得管她梁小琴到底什么意思,毕竟他生活里最大的重心,都在他的画布上,她梁小琴想干嘛干嘛去吧。
王山山今年二十八岁了,在大学的那段日子里,王山山的创作热情和状态可谓达到了人生的巅峰,他的创作灵感似乎源源不断,在整个院系都是赫赫有名,当他一百四十寸的毕业作品完成以后,画还搁在画板上等待晾干,就引起了整个院系的轰动,大家纷纷来到画室对这位充满艺术气息的学长和他的巨幅作品投以仰慕。
在投以仰慕的人群中,有一位与王山山同一届的女生不仅投以了仰慕,还投以了爱慕。那是一个午后的下午,画室里只有王山山一个人,这位女生在这时推门而入,当她发现整个画室只有王山山一个人,感到十分欣喜,可女生的矜持是不能丢的,她略带歉意的对王山山说了声不好意思,打扰学长了,然后转身准备不舍的离去。
这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女生,大大的眼镜,白白的脸蛋,作为春风得意的王山山,怎么能让这到手的美女转身走掉呢?于是王山山叫住了她,并试图和她聊起天来。
女生当然不会拒绝。接下来,这位女生跟王山山从创作动机开始聊起,聊到高更和布列松,聊到齐白石和杜可风,聊到新现实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聊到系里的同学和画室的风云,他们从天亮一直聊到星云满天,最后他们终于聊到了男女关系,毫无疑问,这位女生如愿以偿的成为了王山山的女朋友。
时光易逝,大学生活很快毕业了,王山山留在大学所在的省城,成了为一名职业画家,他的女朋友进入上海一家服装设计公司。两人在隔空对话半年之后,他的女朋友毅然辞掉上海的工作,回到熟悉的省城,接下来的事情进行的十分顺利,她如愿以偿的嫁给了仰慕已久的王山山,这位女生,就是梁小琴。
年轻的艺术家夫妇,办事就是这样个性:不办婚礼,也不要孩子,王山山和梁小琴开始在艺术世界里比翼双飞。最初的婚后日子,王山山的作品在网上卖得火热,一幅作品往往可以竞拍出大几千元的价格,梁小婧去了一家小型广告公司上班,有着固定的薪水,双方父母拿出了毕生积蓄,为他们在房价高昂的省城里买下一套两居室的商品房,日子过的滋心恬润。
现实世界的天空,远不及艺术世界那般高远,王山山每日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创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面对白墙四壁做画,王山山逐渐感到了压抑和力不从心,他感到灵感在渐渐消逝,意志在渐渐消沉。
后来就有了王山山半年卖不出一幅画的光景,画虽然没卖出去,作画能力也退步了,可他对老婆的关注力却进步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他渐渐变成了一位铁面无私的监考老师,梁小琴是唯一的考生,他时时刻刻盯着梁小琴的一言一行,但凡找出一点不满意的苗头,他便会向梁小琴大声呵斥。
王山山的改变源于现实的打击,现实的打击让这对年轻的艺术家夫妇再也没法在艺术的天自由自在的翱翔了,他们被打回到凡间,开始了面对现实的平凡生活。直到这天早上,梁小婧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的甩门而出。
王山山躺在沙发上,在满满当当的大学回忆里,一直发呆到夜晚,梁小琴依然没有任何回应,他觉得今晚应该就这样了,回到卧室关上灯,王山山早早的躺在了床上。睡意尚未来临,赵乐岩的电话打了过来。
“三哥我想起来了”,赵乐岩接着说“还是你记心好,整整十年了!”
“是啊”,王山山在黑暗中欣慰的笑着说:“乐岩你还是记起来了。”
“中秋节前后你都有空吧?”赵乐岩问。
“有。”王山山答。
赵乐岩回了声“好。”,手机就挂断了。
3
这是相隔十年以后的回忆,这些场景在王山山脑海里已经有些模糊不清,就像是一场梦境一样。他躺在黑暗的混沌中睁着眼镜,全无睡意,脑海里回到十年前那个中秋节。十年前的中秋节那晚,高中毕业的王山山、赵乐岩和潘婧一同去了人迹罕至的大山,那个地方叫楚江峡,距离省城四五百公里,这是一次遥远的旅途。三个人在峰峦叠障的楚江峡景区渡过了整个夜晚,白天,他们在悠悠的笛声和鸟鸣声中行走在山道上,夜晚,他们在月光下的山顶上踌足长谈,累了,他们就在狭小的客房休息几个小时,天刚破晓,他们又起来看日出,算是完成了一个别致的告别礼,因为不久以后,他们将各自前往不同的城市走上不同的大学路。
在一块光滑的石壁旁,三人站在夕阳微醺下饮酒畅谈。
潘婧一时兴起,喝下一大口啤酒,大声宣布:“我要在这石壁上刻下我的名字和时间,等十年后,我回到这里,再刻下我的名字和时间!”
“好啊,正好见证了你的青春。”赵乐岩十分赞同,也喝下一大口酒。
“你,把名字刻在我名字下面。”潘雪指着赵乐岩。
这句话出乎了王山山的预料,他迅速感到一阵失落,就像被一种习以为常的温暖无情抛弃,好在潘雪转身过来,手指指向王山山开心的指挥道:“还有你,刻我名字上面!”。
在失落之后又立马倍感安慰的王山山和率真的赵乐岩面面相觑,心头涌上一股从未领受过的温暖。
“那么”赵乐岩小心翼翼的求证道,“会不会被人家抹掉了呢?”
“那有什么关系呢?”潘婧轻描淡写的接着说“记住这个位置就行。”潘婧可能没有料到自己的一个少女的浪漫情怀会导致接下来一连串的问题。
“可十年后,我们还能一起来吗?”王山山问。他的内心在努力的压制着某种焦虑,这种内心的焦虑催发了理性。
这个理性的问题突然将这个游戏性质的少女情怀变得正式起来。潘婧没有接话,她可能在想身边这俩男的是直男癌吗?潘婧眺望着残阳艳云和群峰黑影交织的美景若有所思。片刻后,她转过身来,信心满满的说:“一定可以的!”
其实在潘婧眺望远方的山峦晚霞时,王山山就已经在心里替她默默的回答了,他有点后悔自己的认真让气氛变得不太协调,但他心中涌起的焦虑让他不得不认真,似乎有些话得不到求证,就会失去什么,他默默的一口气喝下半瓶啤酒。
“嗯对!”赵乐岩附和道“十年后我们一定可以一起来!来,干杯!”三人一口气干了各自手中的酒瓶。赵乐岩接着遐想:“到时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呢?还真有些期待!”
“十年,真长,我们真的还能一起再来?”王山山的话说出口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一句话,把刚缓和的气氛再次弄的尴尬了,这让他看上去就像在故意刁难人一样。
但他当然不是故意刁难,他无意冒犯眼前这个穿着碎花长裙、有着无瑕的白皮肤和性感锁骨、披着柔软直长发的姑娘。
那时候的王山山并不像现在这样低落,他高考成绩优异,意气风发,他只是被一种新鲜的、略带醉意的,宛如桃花芬香般的焦虑和惆怅暂时的改变了他阳光的个性。
也许是那一刻置身环境的使然,柔美的晚霞,孤独的群山,暧昧的薄雾,微醺的脚步,亢奋的情绪,三个青春正茂的少男少女置身其间,这些奇妙的单元组合在一起,令王山山产生了荷尔蒙明显过剩的迷惘。
王山山望着潘婧的背影,长发和长裙随风飘起,她太美了,他似乎能感应到她的体温!但他不敢对身边的女神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只是不确定这样充满蜜桃气息的美好夜晚过完后,过了十年还会不会再有。
“三哥你是怀疑自己活不到下一个十年吗?”赵乐岩轻推一把王山山的肩膀说道。
“好,十年后!我,们,肯,定,会,再,来!”潘婧一字一顿的认真说道。她的认真化解了尴尬的气氛,续而将气氛变得庄重起来,她像一位预言女神似的说:“我相信那个时候,你们俩都会像今天这样陪着我,我们会再次来到这山顶,一醉解忧!”
潘婧发表完她的预言后,酒后的神清气爽被推向了高潮,王山山就像一位受到巨大鼓舞,即将参战的战士一样放声大叫起来,他大声喊道:“那就说好了,咱们十年之后的今天,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三人齐声高喊,他们的近乎尖叫的喊声传递着年轻与亢奋!从山顶传出,依着悬崖折射向下,接着整座山谷都回响起他们的呐喊声。
他们就像是跟景区管理处打了个十年的赌,就像是跟荏苒的时光打了个十年的赌,就像是跟不可预知的未来打了个十年的赌,他们彼此达成了约定——十年后的中秋节时,再聚首这山顶!
十年,对于那个年纪的他们来说,是敢于规划的最遥远的未来。
4
秋分那天,一大早,赵乐岩就敲响了王山山的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王山山洗漱。他还带来了早点,油条和豆浆。
两个男人对坐着默默的用完了早餐,赵乐岩一进屋就看见了地上粉碎的瓷渣,他也仅仅是看见,王山山没去解释,他便没有去问。对于年近三十的赵乐岩,早已具备了对别人家的家务事视而不见的修养。
“走吧,带件厚些的衣服,山里凉。”赵乐岩提醒道。
王山山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棉质的时尚开衫,迟疑片刻,又将开衫挂回衣柜,换了一件更符合心情的黑色的皮夹克,随后他们就出了门。
赵乐岩的奔驰S350就停在楼下,上车后王山山问:“不会耽误你做生意吧?”
“不会”赵乐岩说“我的生意不就是赌运气嘛!”这个回答别具深意,王山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赵乐岩从北京毕业以后,也来到了这座省城,他摸爬滚打多年,从技术员到包工头,再到如今的古玩商,就在去年,赵乐岩斥资两千余万买下一套近五百平米的大商铺,在古玩圈里颇有名气,熟人见面都会客气的叫一声“赵总”。
当年遥远的旅途如今完全被高速公路贯通了,从城区上高速,一路直通楚江峡山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王山山发现,从侧面看赵乐岩的发际线已经回退了很多,现在差不多只有半个头顶被稀疏的头发覆盖着,他的脸和耳朵肥硕的就好像从未停止过生长一样,手握方向盘的赵乐岩一言不发。他和王山山一样,看着眼前笔直的高速路,而内心却跋涉在昔日崎岖的山路上。
十年前的他们,花了两天时间,换乘了好几趟老旧的长途班车,一路颠簸爬行,到达了美丽的楚江峡。那时候,出了城,便是泥泞的山路。而如今,城似乎出不去了。城市在车轮下没完没了的向远方扩张,仿佛天的尽头都将铺满坚实的水泥。
“你说,当年潘婧的父母怎么就那么开明,允许潘雪和我们到大山里呆几天呢?”王山山首先打破了沉默,他已经思考了许久了,想如何打破这种压抑的沉默,可最后却问出了这样一个句话。
“还是信任吧,他们信任自己的女儿,相信那会是一次纯洁的旅行。”赵乐岩继续说:“越是家庭条件好的家庭,越是强调家教,信任是体现家教的基础。潘雪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懂得这些。”
“嗯,对。”王山山表示同意。
“三哥”赵乐岩叫了他一声,继续说:“早想陪你出来散散心了,这下正是个好机会。”
“陪我?别忘了咱们是三个人。”王山山纠正道。他并不是必须要纠正赵乐岩的用词,只是在心里想到了老婆的夺门而出的场景,而功成名就的“赵总”的话,就仿佛是在针对他的悲剧施与某种同情,这让王山山感到有些不甘示弱。
“没错!”赵乐岩拍了一下方向盘继续说:“咱们俩是搭伴儿踏上寻梦之旅,没有谁陪谁这一说!”
王山山又觉得“寻梦之旅”的说法似乎有点滑稽,但赵乐岩的立刻改口和自己的苛刻让他感到自己的想法有些狭隘,于是他没有再去纠正什么。
到底是豪华轿车,门窗紧闭的车内安静到可以清晰的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若不是车轮和引擎传来微弱噪音,几乎都让人忘了这是一辆高速行进的汽车。
彼此一番沉默之后,王山山又开始试图打破沉默了。
“你说,潘婧现在会在哪里呢?”王山山空洞的问着,其实并不指望得到怎样的回答。
“这还用说吗,她当然会在山顶与我们汇合。”王山山没有料到赵乐岩会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他看着赵乐岩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专注的看着前方。
王山山闭上眼镜,不再答话,他感到有一股惆怅的情绪涌上心头。
潘婧不过是曾经一个女同学,她身材姣好,衣着整洁,在学校的时候,联系并不算太频繁,这差不多是潘婧留给他所有的记忆了。这些微弱的记忆,已经不足以撼动成年男人的心肠。可赵乐岩十分肯定的回答,竟让他感到一阵暖意。
十年前,王山山考进了湖北美术学院,潘婧考上进了香港大学,赵乐岩考上湖南一所三流大学。
大学以后,起初他们互相还有些联系,但谁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变得少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有了新的生活圈,潘婧就彻底没了音讯,似乎是举家去了深圳,然后又移民去了加拿大,还是怎么样,并没有确凿的消息。
一切就这样不知不觉的改变着,就像赵乐岩肥硕的脸颊和发际线一样在一点一点的改变。
车已行至山区,车窗外无数的花红树绿飞速掠过,海拔一路向上。
5
午后十分,这辆黑色的奔驰S350到达了目的地。当年辗转了两天的路途,如今不到5个小时就跑完了。
十年后再次造访楚江峡景区,和王山山记忆里的楚江峡相比已经面目全非——入口处立着一扇高大的朱红牌坊,上述两行大字“楚江峡生态旅游度假区”、“国家5A级旅游景区欢迎您”。
车必须穿过牌坊才能进入景区,随后他们被景区管理人员要求停在专用停车场内。
景区售票厅刷着鲜红的外漆,立在一片宽广无垠的平坦场地的中央,楼顶一字一幅的挂着六个大字“游客服务中心”,王山山喃喃自语:“这哪像景区,完全像是一座旧社会的青楼。”
“登上山顶,有两种方式:即步行和缆车”,售票窗口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性工作人员接着解释:“步行上山,需要六个小时,缆车全程只需要二十分钟。但是呢,夏天发山洪,步行山道有些地方可能被冲毁了,步行上山很危险,而且几乎所有游客都会选择更安全、省心的缆车登顶,所以步行山道几乎遇不见人,您二位要是选择步行,可能晚上九、十点才能登顶,山里可能还有野兽,可能还有......”
“行了,缆车。”赵乐岩直接掏出手机,打断了没完没了的景区工作人员,王山山就在旁边站着,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让他一到消费的时候,就没法多说一句话。
“哎,好嘞!两张缆车票。是这样的先生,您现在上山,可以参与景区的特色篝火晚会表演,篝火表演是一人五百八十八元,您可以......”
“买买买”赵乐岩明显有些不耐烦的再次打断了工作人员。
“哎,好嘞!是这样的先生,您参加了篝火晚会之后,就不能下山了,您可能还需要预定我们山顶酒店的房间,我们......”
“你到底有完没完,要多少钱直接说!”赵乐岩终于有点冒火了,他愤怒的在手机上点出支付宝付款码,“啪”的一声将手机直接扔到工作人员电脑桌上说:“自己刷!”
面对这样有钱任性的老板,工作人员先是短暂一愣,然后立马喜笑颜开,咧着艳红的小嘴,娇滴滴的轻声道“好的好的,先生,您的消费如下:景区成人门票两张360元,缆车票两张380元,篝火晚会成人票两张1176元,豪华标准间一晚1288元,您一共消费3204元。”
缆车上,远处的山峰泛着生铁般的青褐色,近处的山景则在明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赵乐岩和王山山面对面坐着,两人都扭头看着缆车下方的葱郁的树丛和若隐若现的石阶步道。
十年前,他们就是从缆车下方的这条蜿蜒的步道慢慢爬上了山,那时候他们一路高歌,畅快淋漓。十年后,他们坐在缆车上,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山顶,购票的不愉快让两个人彼此不语。
王山山和赵乐岩下了缆车,到达山顶,当年的那家村民旅馆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是一座规模谈不上巨大,但足够富丽堂皇的山顶度假酒店,阳光下,酒店金色的玻璃外墙折射出刺眼的耀光。缆车上,王山山本来念想要住在当年住过的房间,看来这个愿望没法实现了。
距离缆车上站不远处,立着一尊不知是哪年建起的巨大观音石雕像。位于观音石像前有一方高大的香坛和一口铜方鼎,铜方鼎里装满了雨水,鼎底则铺满了密密麻麻的硬币。
“据说心诚者投入的硬币会浮在水面上。”赵乐岩说。
这种以违背物理定律的奇缘来佐证人心的虚假说法,王山山是不信的。但他也没拒绝,他甚至从口袋里摸出仅有的一枚硬币投进去,想试试自己的心到底诚不诚,不过很遗憾,硬币“咕咚”一声便沉入水底。
赵乐岩也饶有兴趣似的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最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拳头,神秘的伸到王山山面前,慢慢张开。
赵乐岩的张开的掌心里,出现一枚古币,直径大约两厘米,布满斑驳的绿锈,呈不规则的圆形。
王山山问:“你打算扔进这缸里吗?”在王山山看来,这个黑乎乎的方铜鼎,就是口大缸。
赵乐岩白了他一眼说:“想许愿我会专门准备些硬币的。”
王山山接着问:“你手里不就是枚硬币吗?”
赵乐岩又瞪了他一眼,略感无奈的回答:“也对,算是枚硬币吧。”
“看你这表情,我想这不是一枚普通的硬币吧!”王山山说完,突然想到赵乐岩可是古玩商,接着补了一句:“很值钱吧这个?”
“值点儿,这个成色,八九万吧。”赵乐岩接着说:“这不是重点。”
这枚小小硬币竟如此贵重,王山山惊讶的说:“那你还是别扔缸里了。”
“我说了,这不是重点!”赵乐岩急了,把古币塞到王山山的手上,说:“你看看,上面是什么字?”
王山山自然是不能完全辨认出古币上的字迹,他拿着这枚硬币,盯着看了许久也没有结果。那四个经过岁月反复洗磨的字中,王山山只能认出其中一个“宝”字。
“算了,你闭上眼睛。”赵乐岩要求道。他用两只手捂住王山山捏着古币的手,掰开他的食指,让指尖在其中的一个古字上反复摩擦。
王山山在黑暗里,指尖在一片蒙昧中灵光乍现,他嘘了一口气,张开眼睛说:“靖。”
“了不起。”赵乐岩没想到王山山还有这本事,佩服之余继续说道:“靖,和潘婧的婧,谐音。”
这个强调,王山山感到很意外,没想到赵乐岩心思这般细腻,令他更惊讶的是,为何赵乐岩会随身带着一枚与潘婧的婧字谐音的古币?
“三哥,你还记得那块刻字的石头在哪吗?”赵乐岩的话,结束了古币的话题。
王山山眯着眼,看看四周,略加思索道:“应该,在前面拐角的地方吧。”
在王山山所指的地点附近,赵乐岩找到一块悬崖旁的巨大山岩,这块山岩像极了想象中那块,但他却一时间没有看见当年刻下的名字。
“三哥,你过来看看”赵乐岩冲王山山喊道。
这块已经风化成统一的乳白色的石面,光溜溜的,十年前的印记可能早已变得模糊不清,王山山这样想着。即便如此,细心的他还是很快寻找到了当年的蛛丝马迹。
“乐岩你看这里”王山山指着自己的重大发现,激动的说:“看到没,潘婧,你,我,2008于中秋。”
“对,就是这里。”赵乐岩也藏不住兴奋的情绪。
他们找到了十年之远的印记,这真是一个值得庆祝的发现!可他们在这块石壁上仔细搜寻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追忆这些十年之前的印记,他们更希望看到新的惊喜。
两人的目光各自对着巨大山岩一遍遍的扫视,可那块光秃秃的山岩上,除了十年前刻下的模糊字迹外,什么也没有。
“三哥,明天才是中秋吧?”赵乐岩似乎明知故问。
“呃对,好像是吧。”王山山呆呆的回答。
“时间还没到呢,咱们先去酒店。”赵乐岩排排王山山的肩膀。
两人离开石壁,并排向山顶度假酒店走去。
6
登记的时候,赵乐岩特意咨询了一下前台有没有叫潘婧的客人入住登记,前台的工作人员的答案是不仅没有叫潘婧的客人,便是姓潘的客人,也没有。
所谓的豪华标准间,房间并不如豪华套房那样大,不过全房的墙纸、水晶灯以及考究的欧式家居还是打造出了有别于普通客房的奢华气息。可以肯定,当年他们来到这里时的住宿条件和如今相比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的时代。
王山山来到房间的阳台,向外眺望,直到这一刻,他才感受到了昔日的重现,和当年一样,烈阳和云彩没有变,山岚和薄雾也没有变。时光混淆,从前与现在是浑然的,难分彼此,遑论好恶。
稍作休息,已是傍晚十分,两人都没有什么兴致去参加已经购票的篝火晚会,而是直接下楼用餐。
赵乐岩选中了餐厅边缘靠围栏的露天座位,那儿是有保底消费的贵宾席,赵乐岩选择坐在那里,并不是因为那儿有多豪华,而是因为坐在那里,可以清楚的看到当年他们刻下名字的那片石壁和石壁前的游客。
赵乐岩点了两份牛排、意面和烤饼,再叫了一瓶拉菲,提议喝一杯。王山山点头表示赞同。那枚昂贵的古币一直攥在王山山手里,他总是不由自主的拿出来看看那个“靖”字。后来他有了新的发现,将古币放在餐桌上,对赵乐岩说:“你瞧,这个靖字,左边的立旁像一个女字,又像画的一座山,楚江峡。右边的青字像画的一座楼阁,楚江峡山顶度假酒店!”
赵乐岩拿起古币看了看,再看了看王山山,笑着说:“有你的,还真挺像,你要是做古董,是块好料。”
菜上齐了,拉菲也呈上桌,赵乐岩提议共同干一杯。
“祝什么呢?”赵乐岩问。
“就祝咱相识是缘吧。”王山山随口答道。
王山山的回答也是别有意义,一来为他俩的缘分感到珍贵,二来也希望潘婧能够如期出现。
高脚杯的杯肚很大,一杯就有约么二两。王山山平时是没什么酒量的,可今晚他的酒喝的很轻易而且很随意,仰起杯脚,二两红酒就那样一口被干掉。
赵乐岩拿出那枚古币,开始在洁白的餐布上拨弄起来。
“这钱,叫‘靖康通宝’。”赵乐岩说。
“靖康通宝。”王山山跟着重复了一便,经赵乐岩一说,他马上觉得古币上天书一般的四个大字变得一目了然了。那四个字原本简单,但不知所以的时候,就无从辨认。
赵乐岩切下一块牛排放进嘴里,又喝了一小口酒,边嚼边向王山山讲授起这枚古币的来历:“这是北宋末期铸造的圆形方孔币,‘靖康’即是宋钦宗的第一个年号,也是北宋的最后一个年号。北宋使用‘靖康’这个年号一共只有短短两年时间,所以‘靖康’年号的古币也就至生产了两年,而‘靖康通宝’又是两年铸造的古币里最为稀有的一种......”
王山山看着侃侃而谈的赵乐岩,有点心不在焉,他举杯向赵乐岩敬了一杯酒,打断了赵乐岩的讲授。赵乐岩与王山山碰杯,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然后将这枚‘靖康通宝’弹向空中,大张着嘴,仰面盯着抛向空中的硬币,然后看着硬币落下来,就像是准备一口吞下去似的,赵乐岩迅速的伸出双手在距脸很近的空中“啪”的一声将硬币合在双手手心。
赵乐岩神秘的微笑着将双手放在桌上,手里合着那枚硬币,问王山山:“正还是反?有‘靖’字的一面是正面。”
王山山就这样毫无准备的进入了一场赌酒游戏。十有九输的王山山,很快便不胜酒力。赵乐岩却相反,他在赌运气这事儿上就如他的生意一样在行。王山山心想,这就是游戏的凄凉。
楚江峡山顶的第一日就在这醉意朦脓中过去了。
7
中秋节的太阳已经高高挂起,天色早已大亮,王山山从宿醉中醒来时,赵乐岩正静坐在房间的电脑前查阅着什么。
“我没叫你,你昨醉了,让你多睡会。”赵乐岩说罢,转过头看显示屏。
王山山伸了个懒腰说:“好久没有睡得这样踏实了,一夜无梦,一睁眼就好像才睡了一分钟。”
赵乐岩起身走到茶几旁,弯腰提起一壶清茶,盛满一杯,给王山山递过去,关心的说:“喝口茶就精神了。”说完走到电脑前,指着显示器继续说:“早上景区管理处给我推来一条消息,说从后天起,景区全面停业修正,缆车和步道都将大修。”
王山山在感到意外之余,也听出了赵乐岩的弦外之音。
“那会你还在睡,我去餐厅吃完早,专门去问过前台了,酒店自明天起停止订房。”赵乐岩继续补充道。
王山山听完,喜出望外的眼神大放异彩,他惊喜道:“也就是说,今明两晚,潘婧的名字一定会出现在前台的房客记录里。”
“就是这个意思!”赵乐岩说完的同时,举起右手,食指和大拇指的第一指节用力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王山山与赵乐岩出了房间就直接去餐厅用午膳,然后回房各自加了一件外套,又一起出酒店,他们计划去爬山,以其说是爬山,倒不如说是先走下山,再爬上山。
山上植茂盛,森林比十年前更显得具有原始气息了,这给他们造成一种错觉,仿佛在时光的轨迹上一路逆行,不但走回到十年前,而且还能继续回溯,走向恒古的起点。
蔼蔼薄雾笼罩着一方天光,成为天色的一部分,松柏燃烧的气息伴着山风飘过来,向这风的方向望去,不远的山坡上有一处观景平台,平台中间与山顶一样有一口方铜鼎,只是菩萨雕像没有和山顶一样被高高立起,而是被雕刻在山岩上。
两人走上观景平台,赵乐岩对平台上一位身着袈裟的工作人员拱手道:“阿弥陀佛,我要进奉六整柱高香。”和尚模样的工作人员拱手回礼后,拿出六柱粗壮的高香,并向赵乐岩收取了100元香火钱。
观景平台的四周挂着几面经幡,经幡在山风的摇曳中猎猎作响。赵乐岩双手合十,一脸虔诚的站在蒲团前,闭着眼默默的祷告了一阵,回头拍拍王山山的肩膀,说:“去供柱香吧。”
王山山学着赵乐岩的姿态,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的祈祷:菩萨保佑,让潘婧赶紧出现吧!
睁开眼睛,王山山看见山风狠狠的将方鼎里的烟灰撒向空中,随着滚滚的桑烟漫天飞舞。
离开了观景台,他们又寻到一处阴凉的石桌椅,双双坐下,两个刚受到神灵护佑的男人,彼此都暂时的卸下了心中沉重的担子,此刻,他们感到一阵轻松。
王山山好奇的问赵乐岩:“乐岩,你在为谁祈祷?”
赵乐岩说:“我女儿。”
“你女儿?她怎么了?”王山山疑惑的说。
“我有快一年没见着我女儿了,她跟着我前妻去了澳洲。”赵乐岩一脸无奈的回答,他很快便又挑起了沉重的担子。
“前妻?你和杨雪离婚了?”王山山难以置信的问道。
赵乐岩没有回答,陷入沉默,他不愿提及他已经破碎的家庭。他的脑海里,始终回荡着女儿的稚笑声,这甜蜜的笑声,既给了他幸福,又让他感到无法承受。
“时候不早了,该上山了。”赵乐岩沉默良久,回了这么一句。
两人转身爬上了返回山顶的路。
一路上,赵乐岩走在前面,他仍然沉浸在他和女儿的世界里不愿回到这森林中来。王山山跟在后面,他也没有说话,他为身旁这位身价数千万的老友赵乐岩的家庭深感不幸,他的事业这样成功,却在三十岁的年纪就尝尽了妻离子散的苦头。
王山山同时又想到了自己,梁小琴已经好几天没有消息了,也没有主动联系自己,当然,他也没有主动联系梁小琴。可梁小琴这些天究竟在哪,在做些什么,还在不在生气。这些疑问让王山山感到困惑,同时隐隐担心起梁小琴来。
他掏出手机,点开梁小琴的微信头像盯着看了很久,该说点什么呢?问问她还有没有生气?这似乎太小儿科。问问她在何地做何事?这似乎与情境不相符。还是说,主动向她道个歉?可她梁小琴作为我王山山的老婆,一个女人家离家出走好几天,成何体统?她不更应该向我道歉,不更应该给我王山山一个解释吗?
王山山就这样自问自答了一路,最终也没想清楚自己该说点什么,仿佛怎么说都可以,又仿佛怎么说都不对,他索性关了手机屏幕,放进了兜里。
8
午后时分,两人出现在了酒店餐厅,这个点儿的餐厅里,除开他们俩,已经没有了客人,服务员招待他们坐下,告知他们午餐已经收市了,现在可以点下午茶。
那就下午茶吧,赵乐岩依旧选择了贵宾区的露天座位。
赵乐岩点了一盅安溪铁观音,再点了份大盘牛肉饼和两份低糖甜品。
王山山却点了一瓶冰镇啤酒。
“怎么,大中午的,想喝点酒?”赵乐岩问。
“茶太烫,上火。”王山山答。
“那行。”赵乐岩面向服务员说:“我那铁观音不要了,也换冰啤酒。”
不多久,牛肉饼和甜品就呈了上来。王山山望着当年他们刻下名字的石壁,午后的石壁前并没有驻足的游客,他嘴里嚼着牛肉饼,心里惦记起了老婆梁小琴。
赵乐岩看来已经从对女儿的思念情绪中回到了现实,他伸手拍了一下发呆的王山山,提醒他看看从缆车上站通向山顶酒店的那条路:零星几个游客的身后跟着一名斜挎着绿色布包的邮递员。直到这名邮递员的身影被酒店前台高大的屋檐遮住了视线,赵乐岩才叼着啤酒瓶转向王山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王山山一脸懵的问道:“你认识那个快递员?”
“不认识。”赵乐岩答。
“那你笑什么?”王山山接着问。
“待会你就知道了。”赵乐岩放下酒瓶,对前台大喊:“服务员埋单。”然后站起身对王山山说:“走,不吃了,我们去会会那个邮递员。”
赵乐岩和王山山在酒店大堂找到了刚分发完信件和快递的邮递员,他正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大口喝着矿泉水,他的帆布邮包放在面前的大茶几上。
赵乐岩走上前去,对邮递员说:“小哥,我们想寄明信片。”
“不是,我没说要寄啊!”王山山抢在邮递员开口之前朝赵乐岩问道。
“我寄给女儿,你寄给梁小琴。”不等王山山回答,赵乐岩继续说:“把你不好对她说的话,都写上去。”
“不是,你怎么知道我跟小琴的事?”王山山惊恐的看着赵乐岩问道。
“你家地上的那堆碎瓷告诉我的。”赵乐岩的话顿了顿,继续说:“好几天了,你也该关心一下她了。”
“不是,我......”王山山一时语塞。赵乐岩突然说的话,就像一根飞梭的箭,击中了王山山心中的那块最柔软的靶心。此刻他的内心就像沸腾的水一样翻涌着,他不明白赵乐岩是如何看穿他的内心的,他一直装作若无其事去掩盖他与梁小琴失联几天的事实,却感觉被赵乐岩轻易的看破。
王山山又转念想到,反正赵乐岩已经洞悉了自己与梁小琴的这场风波,不如坦然面对,把不好说的话,都写在明星片上寄给梁小琴,这个委婉的表达方式也的确更符合此时王山山的心境。
经过一场短暂的头脑风暴,王山山问邮递员:“明信片你这有吗?”
邮递员吞下一大口矿泉水,放下水瓶,用袖子擦了下嘴角答道:“我这只管寄,一楼的超市有卖明信片。”
王山山买了一张“楚江峡鞠石峰”景点的折叠明信片,完全展开以后是很大一张。王山山不假思索的写起来。
在书写明信片的过程中,王山山又想起了过去种种,他想到那时候二十岁出头,大学毕业,有赶上北京奥运会,对生活抱有美好和幻想。
他的那副毕业作品,梁小琴替他命名为《老街》,恐怕连王山山自己也没想到,这幅《老街》竟然会被送至北京,挂在了奥运会中国馆的进场主通道的墙壁上。
收到奥运会组委会征用告知涵的时候,年轻可人的梁小婧感觉自己嫁了一位魅力十足的画家,她感觉自己的老公将前途无量。
时间就像泄洪的河流,奥运会结束了,墙上的《老街》也随之被取下。随着洪流的奔腾消逝,王山山也不再是过去那个前途无量的王山山了。
结束了回忆的王山山,被往昔打动,他觉得自己愧对了妻子,在信中写下了长篇幅的歉意和对未来生活的展望。
王山山的明信片,就像一幅印象派画作一样,从头到尾,密密麻麻全是字。
在地址这一栏,王山山略微思考了一下,最后填上自己家的地址,他想,寄回家是最适合不过的地址了,因为这封写梁小琴的明信片,如果不寄回家,他还能寄到哪去呢?
赵乐岩没有购买和楚江峡的景点有关的明信片,而是选了一张印满卡通人物头像的明信片,他的明信片上的内容要简单的多,一支紫色的笔写下短短几句中文祝福语和一长串英文地址后,就递给了邮递员。现在问题来了,邮递员小哥瞪着那一串英文地址感到为难,他看不懂这信该寄往哪个国家,也不知该如何计算邮资。
赵乐岩先是从兜里掏出那枚贵重的‘靖康通宝’,对着邮递小哥说:“这个够不够?”
邮递小哥一脸茫然的回答:“大哥您在开玩笑吧,没现金可以微信支付宝。”
站在旁边的王山山刚想开口阻止赵乐岩将这枚贵重的古币轻易送人的行为,可赵乐岩就像早就知道王山山要开口一样冲他微微遥头,示意他不要阻拦。
最后,赵乐岩从皮夹里掏出三张红艳艳的百元钞票塞到邮递小哥手里,这位快递小哥颇感为难的情绪瞬间被打消了,他爽快的收下了赵乐岩的明信片和三百元钞票,装进绿色布袋里,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赵乐岩叫住刚走出几步的邮递员,将那枚‘靖康通宝’递过去,继续说:“这硬币,你帮我包好,随着明信片一起寄过去吧!”
“老板你放心,一定的给你安全送到收件人的手上。”邮递小哥说完,将古币和明信片一起装入一个崭新的信封里,转身离开了酒店。
寄完信件以后,赵乐岩和王山山两人没有再像先前那样抓紧路过前台的每一个机会去询问有没有潘姓的客人入住酒店,而是径直回到了房间。
傍晚十分,他们来到酒店餐厅,刚走进餐厅大门,服务员便迎过来面带愧疚的对赵乐岩说:“先生,非常抱歉,您经常坐的那一桌已经有客人入席了,您只能入座其他席位了。”
“没事,哪儿都一样。”赵乐岩淡淡的说。
秋分时节,空气薄凉,酷暑消散。一切都似是而非,连杯中的酒都像是白开水。
王山山几乎都快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和赵乐岩在此对饮了。难道不是吗?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足以证明潘婧会如期而至。
此行的目的是经不起推敲的,他们这是要干嘛?真的是要等潘婧的到来吗?这两个男人暂时的丢掉了事业和家庭,来到这蓝天碧峰、远离闹市的度假酒店,执着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都不会出现的人,真的有必要吗?
席间,赵乐岩不再向王山山讲授那枚似乎可以一直引出话题的“靖康通宝”了,那枚“靖康通宝”的“靖”字也不再和潘婧的“婧”字有什么关联,它已经化身为一件礼物,不久将飘洋渡海,被送往澳洲。
善于言谈的赵乐岩永远不会失去聊天的话题,古董没得聊了,也不再提起远在澳洲的女儿,不再提起王山山的老婆梁小琴,不再提起远在十年前的潘婧。那都没什么好说的了,所有的答案似乎都已经在彼此心中。他就转而聊起了的进出口贸易和国内经济形势。
在这个清新空旷的地方,他们体验着一种真空般的与世隔绝的存在感。王山山在赵乐岩绘声绘色的讲述中昏昏欲睡,不善饮酒的他,今天醉意来的很快,同样的二两一杯的红酒,才一杯下去,就已经感到天地开始旋转了。海量的赵乐岩似乎也不在状态,同样没喝多少,就已经满脸红润,他摇头晃脑的讲诉着,似乎今晚醉的格外迅速。
两人在推杯换盏中,王山山渐渐感到,世界像是被装了一直巨大的消声器一样,对面的赵乐岩就像一团被放上上烤架的全猪一样,肚子鼓凸,手舞足蹈,唧唧歪歪,稀疏的头发在落日的余晖下披上了一层烧卷了似得毛茸茸的光晕。
这一夜,是中秋的月圆之夜,是华夏文化的团圆之夜,山顶广场上的篝火晚会在这一晚格外的盛大,十几位身着土家族民族服饰的年轻女子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队爵士乐队,充当了晚会的主角,他们在一快大红毯上表演的兴高采烈,手里的吉他弹得飞快,齐腰的贝斯重重的压弦,错落的爵士鼓叮叮咚咚,引人注目的男女主唱欢蹦乱跳。人头涌动的游客们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围着土家族的姑娘们,围着爵士乐队,他们时而欢腾,时而歌唱,时而呼喊,他们的喧天的欢腾响彻了山谷和云霄。
王山山和赵乐岩在这露天的餐厅平台上,观赏着远处热闹的篝火晚会和欢庆鼎沸的人们,他们干完一杯又干一杯,他们从感觉到自己醉了,喝到感觉到对方醉了,又喝到感觉自己变得清醒了,最后两个男人喝成了两个泪人,像两个娃娃一样抱在一起哭喊吵闹,他们的的哭喊声渐渐变成了哀嚎声,最后声音越来越大。
餐厅平台上的其他客人都没法继续用餐啦,客人们叫来服务员,说要把他们送回客房休息。于是服务员过来拉他们,拉不动,值班经理也跑来拉,还是拉不动,最后请来酒店保安,才把他们俩拆分开来,然后一大群工作人员分成两拨,七手八脚的把他俩扛回了房间。
他俩为什么而哭呢?为自己?还是为彼此?为女儿?还是为妻子?为往昔,还是为潘婧?在酒意的朦脓中,恐怕他们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也许,都有吧。
翌日,清晨的阳光驱散了灰蒙蒙的天光与薄雾,这是楚江峡景区闭园前的倒数第二个清晨,他们坐上了下山的缆车。距离闭园还有一天,今晚的篝火晚会,还会是热闹沸腾,今晚的山顶酒店,还会有一批未知的客人入住,可他们不等了。
潘婧,如今过的怎么样?她也向他们一样结婚了吗?如果是,她的老公对她好吗?如果不是,她会遇见谁呢?她对自己现在的生活还满意吗?她会不会和他们一样,也曾在某个被遗忘了时间的地点想起过两个熟悉的名字?
在一条笔直宽大的高速路上,午后的炎热将气温升至三十七八度,高温下的高速上没有一辆车经过,安静极了。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一辆豪华的黑色奔驰轿车呼啸而过,卷起层层热浪争相追逐,渐渐消逝在视线的边缘。
也许,此刻的澳大利亚墨尔本市,一位可爱的中国女孩正在安然午睡。也许,此刻的省城里,一位叫梁小琴的女子正在打扫着满地的碎瓷。也许,此刻的某个遥远的地域,有一位潘姓的女子,她过着一切如常的生活,她或许早已遗忘了一个画面:曾经,一位穿着碎花长裙,披着长发的姑娘,手里拿着锐器,在一面光滑的石壁上,浅浅刻下了三个名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