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楼记
【壹】
她缓缓走上了甲板。
鎏金般的夕阳在天穹中燃烧颤动，光焰飞腾。金红暮光与苍玄色的云雾彼此交织，如涂抹在生宣上的一笔丹青。精卫鸟拖曳着纤长的尾羽飞过笼罩在海上苍玄色的水雾，清亮的长鸣声萦绕不绝，在人心上生生撕裂出一道道伤痕。从杳远的海底深处，隐约传来巨大鲸鲵飘渺的低吟。
这年乃是大唐贞元二年，锦颜乘坐的海船，船体内外两侧皆涂抹了黑亮的树脂，自登州起航，在镜面般风平浪静的海面上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行进，犹如一枚落在铜镜上的玄色鱼形玉饰。
船上载着三教九流的人士，大都是如锦颜一样出海经商的生意人，也有几名僧侣，以及使臣刘大人。刘大人不知在出使前官居何职，亦不知要出访何方宝地，自负得很，如一只在斗鸡场上得胜的公鸡般倨傲万分，全然不屑于搭理船上的其他乘客，其他人也不去理会他。
甲板上一隅，一缕缕烟雾自娇小雅致的博山炉里透出，轻缓地冉冉上升，显得颇有几分仙气，焚香幽柔微冷的气息随黄昏时沁凉的风，宁静地飘溢开来，就连忙碌到无暇他顾的水手们，嗅到这阵香气，也皆感心旷神怡。
锦颜把掌心里最后一点晶莹的冰片碎屑撒进香炉，让它们在炉底缓缓消融。然后她抬手拢了拢头发，歪着白皙端丽的一张脸，眨动青黛般的羽睫望着船上来往的人，在香雾缭绕中陷入了沉思。
她身穿月白色衣裙，没有什么饰物，只在挽起的黑发间斜插了一支精巧绝伦的琉璃蝴蝶发钗，透出一种迷幻而妖艳的光彩。
刘大人倒背两手踱从甲板上踱步而过，在昏暗的天光中，他的胡须呈现出斑驳的红褐色。这令锦颜不由得怀念起了自己当初在西市经商之时，在店里养过的那只玳瑁猫，其毛色和刘大人的胡须颇为近似。那只猫曾于中秋之夜，一路爬到屋顶上面，面向满月奶声奶气地叫个不停。但这家伙上得去，却没有下来的本事，最后还是春日上房去把猫抱下来放在她怀里，笑道，陈掌柜，您看着，说不定哪天这小家伙就会得道成仙啦。
那只猫显然没有仙骨，平日只知在阳光下缩成一团，懒散地打瞌睡。春日总是爱开玩笑的。春日……锦颜已有好些年没见到过这个人了。
长安城汇聚四方人物，百余年间往来如梭。人们在此相遇，相爱或相恨，施恩或亏欠，慷慨互助或彼此伤害，活得有声有色，喧闹热烈。锦颜到西市后不久，便做起了香料的生意。起初她没什么本钱，卖的都是较常见的小玩意，摊子上摆了各色的香囊，香袋，香珠儿，驱疫避秽的香丸，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等到锦颜开起了铺子，渐渐也有了些向她求亲的人。大唐律令，外邦人士若与汉人女子结亲，便要一生留在大唐，永不得故土。不过很多西域商贾原本就打算在大唐安家落户，这条法令对他们来说本身并不构成问题。但锦颜无意于任何一名追求者。在数年前的那一个落着雨的黄昏，锦颜婉言拒绝了那名蓝眸卷发的康掌柜，撑起油纸伞，向自己的住处缓步走去。古老的青石板路因刚淋过雨而微微潮湿，泛着清冽的光。
路过一道矮墙时，忽然听得上方传来破空之声，一阵劲风扑面而来，随后一道人影自墙头翻下。那人裹在头上的布巾掉落了，长长散落下来的金发闪动晶光，半掩着染血的雪白脸庞。
锦颜没有沉浸在回忆里多久，船身狠狠倾斜了一下，甲板上起了骚动，周围传来一片惊惶的人声。缠绕在锦颜眼前的香雾，也被海风吹散了。她扶住船板，站起身，向船外望去。
此时暮色四合，大气中有月长石般的银蓝光华莹莹流动。浪潮一波紧似一波，幽暗的海水夹杂着飞雪一般的泡沫，不安地翻滚，仿佛要将这片海域整个翻过来。
“快看那边……！”
一名水手遥指远方，大喊道。人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地平线处，浓厚的灰白色云气如群兽的背脊般层层涌动着，云气之后闪耀着不祥的电光。待迷雾稍稍散去，出现在人们眼前的竟是一座雪白的岛屿。
它犹如漂浮在空中，若隐若现，隐约可见岛上似有数不清的异形树木与楼阁广厦。阵阵类似金玉相互敲击的璆锵声响从云海深处传来。
“乾达婆城。”一名僧人面露敬畏之色，面对那虚无缥缈的蜃楼海岛合掌低语。锦颜也看得呆住了。此时，海面忽然涌起了巨浪，如倾倒的雪山般向这艘船迎面压来，转瞬间便将船吞没了。
锦颜慢慢恢复了意识。
她记得船似乎是被浪头击沉了，自己坠进了冰冷黑暗的海水……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她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鱼。
天空中不见日月星辰，却有鱼。一条巨大的，不知名的白色的鱼，像鸟儿一样，舒展鱼鳍，从空中飞了过去。
她吓了一大跳。随后发现自己平躺在一片细白的银沙之上，她挣扎着爬起身来。
若有若无的水汽在四周悬浮，散发出柔和的白光。雪白的巨蚌点缀在沙滩上，不紧不慢地开合，壳内包孕着硕大的明珠。不知名的奇特花木遍地可见，有几棵树看起来像银子做的，枝头的花朵宛若冰雪，锦颜走过去，摸了一下花瓣，触手柔软如丝缎。锦颜收回手，向远处望去，触目所见的楼台朱阁与高耸入云的树木，显然就是之前在海上蜃景之中所见到的景象。
船上其他人到哪儿去了？锦颜四下张望，不见第二人的踪影，冷汗不由得冒了出来。忽然，她听见一阵脚步声响，回头一看，她差点惊叫出口。
有几个衣冠不整的人正向这边匆匆走过来，而其中的一位，一头金发的那个——不就是春日嘛
虽然隔得很远，但锦颜还是立刻就认出了春日，毕竟那家伙的辨识度实在太高，身为胡女之子，春日与生俱来的那头金色长发不是一般的显眼。遥想当年，锦颜同春日初见之时，亦是被他的头发吸引了注意力。
春日看见了她，眼中霎时透出了交杂着惊诧与惊喜的复杂神色，他快步走上前。
“陈掌柜？”
“春日公子？”锦颜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当初已和自己作了诀别的人却再次出现，锦颜心里五味杂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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