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南唐)李煜《虞美人·其二》
春花秋月,时序的轮回无休无止,而风刀霜剑,注定常相催逼。美景美人与美事,多少繁华色彩零落成泥,终于只剩下遍地狼藉中孤苦的自己——思不已,恨无穷,是后主李煜入宋之后作品的主旋律。
于南唐而言,李煜肯定不是一个好皇帝,可作为一个江南才子,他真是天纵聪明。他留下来的词章,文采之流丽,音韵之和谐,情味之隽永,意蕴之深沉,高居开婉约、启豪放的首功。他不仅通晓诗文、音律,据说还“书画兼精”。书里说其书法笔力“遒劲如寒松霜竹,谓之‘金错刀’。”且又潇洒得格外出众,凡写大字弃笔不用,卷起丝帛也能淋漓挥洒成“撮襟书”。至于他的画,宋代著名书画鉴赏家和画史评论家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里也曾过有“远过常流,高出意外”的评价。只可惜他的书画后人都不能得见。
才子向来多情,李煜的多情更是毫不掩饰,凡心有所感,一概发诸笔端。当初大周后娥皇“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的形象多么娇憨,他照写不误,不管是不是有损她贵为皇后的尊荣与威严。后来娥皇重病,其妹半夜三更“刬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跑去和他幽会,他也照写不误,不管他们二人这样放肆是不是会成为娥皇的催命符。等到娥皇香消玉殒,他又“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城上哭蛾眉”,也不管继任的小周后看了会不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至于他自己,在位之时“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的潇洒,“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的散漫怠政,肉袒出降之际“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的凄惶,被囚之后“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凄惨……一概是心到意到手便到,丝毫不在意世人如何褒贬。
这样一个率性纵情的才子,若只是个富贵闲人倒也罢了,偏偏生在帝王之家,且外表 “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生得一副帝王之相,注定要被命运推上龙椅。南面称王这档子事儿,是难度相当高的技术活儿,不精于权术谋略,不能杀伐决断,不懂得知人善任,实在无法担当。更何况当天下面临分久必合的时势,李煜既无安享太平的福气,也无力挽狂澜的决心,只好将累世好儒、不识干戈的锦绣江南拱手让给赵匡胤,断送了“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一旦为臣为虏,环境变了,身份地位变了,可他的性情才情没有变。从君主沦为阶下囚,落差何止十万八千里。他切身的怅惘、悔恨、痛楚滔滔如江河水,浇铸成一字字一句句,长歌当哭,使曲子词在他的笔下跳出了青楼歌馆中事不关己,单纯吟风弄月的肤浅,“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月明之中,故国不堪回首,又忍不住魂牵梦萦;落英之间,往事不敢记省,却始终刻骨铭心,李煜陷落在自己营造的文字情境中长吁短叹。宋太祖赵匡胤志在天下,心胸宽广而讲义气。李煜归降之后,他颇能以礼相待,读到李煜笔下那些借题发挥的玲珑词句,也不过置之一笑,姑且听之任之。但太祖暴亡之后,继位的赵光义可就没有这番气度了。
这个阴险狠辣的篡位之君根本不打算给李煜留下任何余地。他公然逼迫小周后侍寝,还要百般凌辱她,让李煜最后的一点点作为男人的尊严也荡然无存。此时的李煜,真不仅仅是“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自我蒙蔽而已,他是彻头彻尾的胆怯无能。明明已经生不如死,却还要苟延残喘,舍不得干脆去死;明明已经身不由主,情不由主,却还一味妄想在文字的世界里放飞心的自由。
当“小楼昨夜又东风”,再一次印证自然界春花秋月的无法终了,一轮永恒的明月底下,他的金陵城,他的雕栏玉砌都依旧,只是已经易主。所谓 “故国不堪回首”,纵使泣血含泪,也只是一声悲叹,不可能翻成李煜复国的利器。然而赵光义不仅要求李煜臣服,还要求他必须无怨无尤地臣服——于是,他干脆就用一杯牵机毒酒,把李煜剪不断、理还乱的悲愁彻底了结了。
可李煜毕竟是一个才子。他的词笔叙议结合,比兴娴熟,他所描绘的自然景色大多为所有人所共见,借此感发的愁思又只有外部形态,而不拘泥于愁思的真实内涵。朝代可以更替,世事可以变幻,他用寻常的物象,普通的场景,流畅的语言所抒发的澎湃情感,却长留在事易时移的尽头。负荷起所有凝炼而纯净的性灵申舒,拓展了画面,延伸了时空,打湿后世每一缕相思的九曲回肠,每一种憔悴的黯然神伤,每一份真情的顿挫曲折。
明清之际福建籍文士余怀,曾经在他的《玉琴斋词·序》里评价过:“李重光风流才子,误作人主,至有入宋牵机之恨。其所作之词,一字一珠,非他家所能及也。” 千古兴亡之外,林花着雨,炉香烟冷,几许期盼成泡影,几许守候成虚空,几许多情又被无情误——唉。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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