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

原作：《橋の上で》  原作者：小泉八云  译编：浪的虛鳴

我让雇佣的车夫平七，把我载往熊本的市镇近郊的某座有名的寺院。

当我们来到这座架在白川河上，如弓一样蜿然，且有来头的河桥之时，我让平七先把车停在桥上稍作歇息，打算花个片刻时间，欣赏一下这一带的景色。

在夏季的天空下，沐浴在如电灯般满溢而出的白日阳光之中，大地的色彩正闪耀迸发出一种绝非世间之物所能产生的绚丽。在我们脚下，浅浅的河水正在灰色的石河床上哗哗地、发出声响地流动，映照出形形式式浓淡不一的新绿的倒影。映进眼帘里的，染上红褐色的白色道路，像是要把小森林与村落缝合起来一般，弯弯曲曲，若隐若现地向着远方伸展，一直环绕到那宽阔无边的肥后平野，再朝着高耸的青绿色连绵山峰的深处延伸不断。而在我们身后，熊本的街道就在附近，多不胜数的铺在屋顶上的青瓦片，远远地泛起一阵阵灰蓝色，呈现出浑然一体的色调。--还有一点就是，只要把远处森林岗的翠绿作为背景，便清楚地展现出了熊本城那灰色的美丽轮廓……。若站在街道之中去欣赏，熊本的街道其实很索然无味。但若在那个夏日里，如我这个眺望角度去作瞭望的话，那便是雾霭与梦交织出来的仙境之都市……

「大概在二二年之前吧，」平七一边抹去额上的汗水，一边说着--「啊不，应该是二三年前--，当时我站在这座桥上，亲眼看到熊本城里着火烧了起来。」

「是发生在晚上吗？」我问他。

「不，是一个下雨天--过了中午时分吧。...那时是打仗打得最激烈的关头，熊本城的街道被熊熊烈火重重包围了起来。」老车夫如此回答。

「是哪跟哪在打仗？」

「是熊本城中的镇台兵和萨摩的军队在打。为了躲避大炮的炮弹，我们都在地面上挖起一个个地洞，然后躲在里头。萨摩军在山丘上占领了大炮，熊本城的镇台兵便越过我们头上，瞄着他们的敌人开火射击。街上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不过，为什么当时你会在这桥上？」

「我是从城里逃出来的。一个人好不容易才逃命到这桥上。然后正打算从这再走二里半的路，去到我那当农夫的哥哥的家中。不过就在那时，我被人拦截下来了。」

「被谁拦下来了？」

「是萨摩的士兵们，--其实当时我也搞不清楚那些人是什么身份。当我到达这条桥的时候，我看到有三个老百姓模样打扮的人正倚在栏杆上，就以为一定是农户人家。那些人头戴着用藁做的大斗笠，脚穿着草鞋。我正想开口客气地跟他们说话，其中一个人就回过头，对着我说「站在那不要动！」除了这句话，其他什么都没说。因此，我觉得他们不是普通老百姓，心里变得害怕起来。」

「为什么你会知道他们不是农夫？」

「他们穿的蓑衣里藏着长长的刀呐---还是一把把非常长的家伙。他们长得很高大，当时正倚靠在桥边上，眼睛都往下看着这白川河呢。我也站在那些人的旁边，--就在从栏杆左边数起第三根柱子的地方，--没错正好就在那一处，和那些人一样倚靠着桥边。我想如果我当时动一下的话，大概那些人会杀了我。然后我们谁也没再说过一句话，四个人就这样倚在栏杆上，默默地站了很长一段时间。」

「大概站了多久？」

「要准确地说多久，我也不清楚。--大概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吧。然后我就看到城里烧起来了。他们谁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朝我这边看，我们都把目光注视在河面上。紧接着，从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飞踏的声音，就看到有一个骑着马的士官--他环视了一下周围，驾着马快步地向我们驰走过来。」

「他是从熊本城里出来的吗？」

「是的。--就在老板您的后面，沿着那条路....。站在桥上的三个人从宽大的斗笠之下窥视了一下骑马的士官，但并没有转过身。--然后又纷纷回过头注视着河里面。就在那时，士官的马匹刚到达桥上的一瞬间，那帮人突然转身面向马匹，猛扑上去--一个人捉住马嘴笼，另一个人抓紧士官的手腕，第三个人把头剐了下来--那真是让人目不暇接的本事啊...」

「是士官的头吗？」

「是的--头颅被切下来之前，那士官连叫喊的工夫都没有......。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干脆利落的手法。而且那三个人从头到尾谁也没有吱过一声。」

「然后呢？」

「然后那三个人一同把士官的身体从栏杆上投到河里去，其中一人还用力的拍打了一下马匹，马就跑走了。」

「马是往城里的方向跑回去了吗？」

「并没有--马从桥上径直地往村里的方向跑去了。那士官的头并没有扔到河里去。其中一个萨摩兵把它藏在蓑衣之下。然后，他们再次倚靠在栏杆上，就像之前一样----继续往下看着河流。当时我的双腿已在瑟瑟发抖。那三名武士还是默默一声不响地站在那，连他们的呼吸声都听不出来。我害怕得都不敢直视那几个人的面貌。--只能继续往河里盯着看。就在那时，又听到另一阵马步声。--然后我的心脏砰砰地激烈跳动，感到很不舒服。--等我抬头一看，又有一名骑着马的士官，沿着路相当快速地飞奔过来。在他没接近桥边之前，那三个人都纹丝不动地候着时机。没一眨眼的功夫--士官的头又被砍了下来！和最初的情形一样---士官的尸体被扔到河里，马逃跑了。相继有三名士官被这种高超手法斩杀了之后，那帮武士们就从这条桥上离开了。」

「你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怎么可能。在斩杀第三个人之后，那些武士提着头就离开了，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等我意识到他们已经远远消失之前，我害怕得动都不敢动，就这样呆呆地留在桥上。之后，我朝着火光冲天的熊本城方向跑回去。--没命似的跑啊跑啊！跑回到城里一看，就听到了萨摩军退兵的消息。从那过了没几天，东京来的军队便进驻了。托他们的福，我也找到了一点活干，那就是帮军队运送草鞋。」

「那你当时目击到的，在桥上被杀的人究竟是谁呢？」

「我不知道。」

「你没想过要弄清楚？」

「没有呢。」平七再次一边抹着额上的汗一边说着。

「那场战争结束以后，经历那么多的年月直到现在，我都没跟谁说起这件事呐。」

「为什么没跟别人提起？」我又问。

平七一副吃惊模样地看着我，露出带着丝丝困惑的微笑，回答道。

「瞧你说的，这是件不好的事情呐---对别人提起这件事的话，我岂不是变得忘恩负义啦。」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察觉到自己是有点不太明白事理了。

于是，我们又继续展开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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