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打来电话说,老窑崖头的土场房塌了。她和父亲正商议着去把能用的椽条和木门拉回来,或者劈柴火烧,或者支玉米架。可惜晚了一步,勉强能用的东西早已被临近人家捷足先登,就连老窑里的土炕也被人家砸碎了,担到地里上粪了……
母亲说的时候,语气有些惋惜,也带着些许气愤,我只得好言好语地劝慰她。讲真,多年之后再次听到这种事情,我的内心是非常惊诧的。我一直以为,在这个物质文化都相当丰富、各类商品琳琅满目的时代,那些为了量地畔而大打出手,为了一两棵树而争得面红耳赤的事情是再也不会发生的了。原来这个时代依然保留着多年以前锈迹斑斑的贫苦痕迹。
逝去的时光啊,不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历史的天空。它终究是雁过留痕,融化在我们每个亲历者的生活阅历中,铭刻在我们的记忆里。记忆或许甜蜜,或许苦涩,经过时间漫不经心的发酵,通通变得亲切而又醇香了……
老窑院里有五孔土窑。三孔大的三爸一家带着奶奶住,两孔小的父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四个住。小窑的旁边还有一口水井,井口架着一个木头轱辘,轱辘上缠着一捆破旧不堪的井绳。我们还住在老窑的时候,水井就早已干涸了。母亲在上面放了一些旧棉絮,让家养的母鸡在上面下蛋。父亲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杏树,杏树旁边开辟了一块园子,母亲带领着我们种一些南瓜啊,西红柿茄子啊之类的,秋天以前的菜就可以自给自足了。院门外面是一个不太深的山洼子,祖辈种了很多树,杏树梨树居多。洼子下面还有一个“泉子”,很深,望下去黑咕噜咚的,很吓人。每次走到那里,大人总要提醒我们注意安全。
夏天的清晨,朦朦胧胧地从鸟雀叽喳声中醒来。透过半开的窑门,睡眼惺忪中,可以看到升起的太阳。父亲早已下地劳作,母亲在灶间忙碌地准备着早饭。一骨碌翻身下炕,一口气跑到崖头。呵!薄纱似的白雾轻笼着四野,天地间氤氲着一层湿漉漉的潮润,庄稼上挂着一层轻霜,晶莹的露珠在墨绿色的叶子上打着滑。空气中飘逸着一股清新的甜润和暧昧……
许是人多的缘故,那时的乡村很美很温馨。目光所及,一片绿茵茵的,那绿很纯净,很清新。各个拐角路口,沟边崖畔都住满了人,家家烟囱里都冒着缕缕炊烟,户户厨房里乒乓作响,日子过得热气腾腾的。庄稼人虽然没念过几天书,但也恪守着“清晨即起,洒扫庭除”的古训,清晨天不亮便要起来把庭院和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更有些勤快人,连带着把自家门口的一条小路都扫了。因此,那个时候,乡村虽然没有硬化道路的便捷,土路在阳光照射下也是明晃晃、白闪闪的,熠熠生辉。
面对着此情此景,内心的欢欣和愉悦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只能放歌,只能奔跑。沿着人家的庄稼地边儿跑去,一直跑到大片大片的田野边上,看着太阳缓缓升起,看着水蒸气在阳光照射下渐渐消融。此时,头发和衣服早被晨雾浸湿,布鞋也被露水和新泥沾染,但内心的快乐却是饱满的、富足的。
住在老窑的时候,计划生育政策还很严格,可孩子却很多,至少比现在多得多。往往是稍微大点的拖着蹒跚学步的,一群一伙的,东家崖头串一串,西家场院逛一逛,所到之处,喧嚣叫嚷,总会引起大人们不满的呵斥:“哎,娃娃们,别在这块鬼哭狼嚎的,一边儿玩去,叫唤得人头疼……”
那个年代,网络还没有覆盖乡村,人们还没有预想到智能手机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我们玩游戏的花样却很多,也很有意思。与我们临近的几户人家,数我家的麦场最大,加之父母管得比较松,这里便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一群孩子们的乐园。
我们在场里画“跑房”(打沙包的一种)、跳大头娃娃,跳八格子、打沙包、踢毽子、跨步……最有意思的就是“数电棒”(捉迷藏)了。大家手心手背来决定数电棒的倒霉蛋。这个人要面向墙,用手捂住眼睛,一直数啊数啊,等到其他小朋友都藏好了,才能拿开手,去每个可能藏人的地方寻找。找人的时候也不能放松警惕,要时刻注意放在圈里的“电棒”有没有被别人偷走。有的时候,个别玩伴手气不好,每次都是“倒霉蛋”,每次都没看住“电棒”,感觉自己被捉弄得受不了了,干脆就赌气不玩了,回家去了。更好玩的是,有些胆儿大小机灵鬼总能找到特别隐蔽的藏身之所,比如,钻进麦秸垛里。这时,暮色苍茫,什么东西都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的一个黑影。猛然间看到一个小麦秸垛忽闪忽闪地上下起伏,你一定会被吓一跳的。
夜晚,皓月当空,繁星漫天,夜风阵阵,吹来青草的香气。这样美好的夜晚,我们也要背着大人溜出来,相跟着在场院上玩。我们也会在月光下跑步,也会在学着电视上那样扭扭腰、动动手腕,假装自己是专业的运动员。玩累了,就自自在在地躺在光溜的场院上,看月亮洒下银辉,看星星调皮地眨眼睛,也会互相诉说着对未来的畅想,我们说着很多光鲜亮丽、天马行空的梦想。小时候我们都盼望着长大,仿佛长大了,所有的烦恼都会消失,所有的幸福就会常驻。现在,我们终于长大了,却时时怀念小时候,人啊,多么矛盾呀!
那时的雨下起来来势很凶,而且没完没了的。遇到雨天,雨雾茫茫,雨水激得人慌不择路,只能看到一片天地相接的雾气。终于,老窑的门洞和我们用作灶房的小窑经受不住雨水的浸泡,从中间塌了一小块。爸爸用很粗的椽在塌凹的地方顶了一下,白天我们依然在小窑生火煮饭,晚上我们姐弟四个还会跟着爸妈一起蜷缩在小土炕上安然入睡;爸爸又把围墙那里敲掉十几块土砖,低到确保我们可以爬出去的高度。每天我们先要跳出围墙,然后上坡去上学……
后来又过了几年,我们家终于盖好了三间瓦房,我们从老窑搬进了新房子。老窑距离新房子很远,要走很长一段路,可我依然每天都会去看看,看看崖头的大杏树,看看我们的窑院,也感受一下曾经弥散在老窑院的生活气息……后来,读了初中、高中,远走他乡读了大学,看老窑的机会越来越少,它也终于在我们的冷落中荒芜破败、面目全非,终于成了一堆断壁残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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