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婆婆一声咆哮“又去沟头了?”,吓得我们扔下手里的老菱,四散奔逃。我们知道矮婆婆的孙子马林子这次又得挨一阵揍了。

沟头(河道的尽头)是矮婆婆心中永远的痛,矮婆婆的大孙子九岁那年,就是去沟头里翻菱盘子被菱滕缠住了脚,淹死了,就葬在沟头顶上。所以矮婆婆对小孙子马林子看得很紧,特别是沟头,绝对禁足,无论是摸歪子(河蚌)还是摘菱角都不许去。
矮婆婆具说是泰州姜埝人,早年随父母逃荒来的,因治好了大公公(矮婆婆的男人)家人的蛇伤被留下来了。在众人的帮助下在河边的空地上搭了两间茅草房,从此在于家墩上安家立户。
按庄上的辈分,我们叫马林子的奶奶为婆婆,矮婆婆的身高确实比一般农村妇女矮一些,应该一米六不到的样子,所以我们伢子私底下叫她矮婆婆。矮婆婆的头发什么时候都梳得很整齐,在脑后盘了个螺螺结,用一个黑网似的罩子和银簪子别着,好像还抹了梳头油,油光光的。

我常听和她同辈的人说,别看老矮子人矮,做事刷括呢,好姥,一般人还真比不上。
我印象中农村妇女的技能一般表现在挑,割,栽,浆,洗,缝,补上,矮婆婆除个子矮,挑担子差一些,其它一样都不落后,特别是栽秧,常常领先一个身位。矮婆婆的栽秧号子也唱得特别好听,一般都是她领号,她那个带着泰州下河腔的嗓音“咿呀咳子哟啊哟”高亢嘹亮。
矮婆婆的家里也和她的头发一样,滑溜溜的,顺(方言整理的意思)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尽管是土墼墙土地坪,东西放得呀呀角角。门口有个半人高的栅栏,鸡鸭鹅进不了家门,堂屋地上没有塘鸡屎。我们也喜欢和马林子一起玩,因为矮婆婆常常会烀一些老菱或鸡头米子给我们吃。

矮婆婆父母去逝后留下来的破房子后来做了牛圈,我常见矮婆婆把一摊摊牛屎掺上麦稳子搅和起来,用手摊成一个个蒲扇大的牛屎饼贴在土墙上,一圏圏的,等晒得脆嘣嘣的,扒下来当柴禾烧,袅袅的烟气中有淡淡的草香夹杂着些许腥臊,具说特熬火。庄上人都说,老矮子精得很,会过日子,麦稳子不浪费,牛屎都用上了。
矮婆婆是这四庄八邻有名的蛇医,这手艺是她父亲传的。有一次河西的金老爹擦黑去自留地浇菜水,被蛇咬了脚裸,开始没在意,回家后脚裸肿得发亮,知道被土谷蛇(本地的一种腹蛇)咬了。金奶奶赶紧请来矮婆婆,见矮婆婆拿出一根寸许长的钩被针,在火上烧了一下,在伤口处沿着牙痕拨弄,说是挑毒牙,然后在肿胀的地方戳几个眼,用力挤出泛着腥臭的黄腻腻的毒水后,提了个马灯,在河坎子上摘了几株草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草,掏烂了敷在肿胀的脚上。第二天早上就消肿了,挺神的。矮婆婆给乡邻治蛇伤,不收钱的,人家过意不去,送几个鸡蛋或者抓个把鸡鸭,矮婆婆也是收的。送的这些东西大多进了马林子的肚子,所以马林子长得比我们同龄的伢子要壮实多了,让我们很是眼馋。
大公公冬天有时会穿上一种棉草鞋,软绵绵厚实实的,挺暖火的。是矮婆婆打的草鞋,用的是红芒获子的花絮,这种花絮比芦花厚实,和穰草参在一起,用一个小木锤细细地敲软了。矮婆婆打草鞋的时候,我们都喜欢瘫在地上看,看矮婆婆坐在小长凳子上,凳头上卡着一个丫叉,一段小草绳吊在上面,矮婆婆的手就像穿花蝴蝶,上下翻飞。这个时候的矮婆婆神情专注,仿佛是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用现在的话说,这是给自家男人打的草鞋,矮婆婆倾注了心血和感情。那个时候的我们只是觉得矮婆婆真有本事。

矮婆婆和大公公的爱情故事,我也零零散散地听庄上的老辈说过,很平凡,没有感人泪下的桥段。矮婆婆嫁给大公公有感恩的成份,但主要还是两个年轻人之间擦出了爱情的火花。大公公身腰大个,一身犍子肉,干农活是一把好手,是难得的大劳力。矮婆婆心灵手巧,做事麻利,能干得很,在那个年代,这两个人的组合是最理想的,能干活,会过日子。婚后也确实如此,两人恩恩爱爱,儿孙满堂。庄上人说,两个人几十年没红过一次脸(吵架的意思)。
但天有不测风云。
记得我们上初中三年级的一个栽秧的季节,矮婆婆在田里栽秧,大公公在旁边的田里打老牛耙田,耙好田后,牵着大黑子(矮婆婆家的大水牛)在树荫下准备息息。却好邻庄的大老王也耙好了田,就一埂之隔。大公公便招呼大老王抽支烟,也就没有栓住大黑子,不知道为什么大黑子竟然冲着大老王的牛去了,眨眼间两条牛就四角抵在了一起。那条牛无论块头和力气都不是大黑子对手,半跪着被死死地按在地上。大公公和大老王高声叱骂“倒剥的”,使劲拽牛绳,都拉不开,那条牛的颈脖被大黑子挑得鲜血淋漓。大老王急眼了,操起一条扁担,就往大黑子头上招呼,正好大公公扑上去要扳牛角,一扁担凿在大公公的后脑勺上,人一下就倒了,大老王也吓傻了,手脚哆嗦,嘴里不停地嘟囔“冲家了,冲家了”。

那个时候我们放假,都下田帮忙干活,也都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拖着板车载着大公公拼命地往乡卫生院飞奔。矮婆婆被庄上的劳力连搀带拽一路跟在后面,脸色煞白。但最终没能挽回大公公的命,在医院的走廊上,矮婆婆那个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个从心灵深处奔散出来的悲伤,让所有人都泪水涟涟,唏嘘不止。
出殡的早上马林子和他的父母嚎啕大哭,但矮婆婆却没哭,死死地扒在棺上,眼里尽是绝望和痛惜,原来半白的头发一朝雪白,瘦弱的小身子佝偻着,那么渺小那么无助。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几十年的相濡以沫,老头子就是她的天地世界,天塌了地陷了,她撑不下去呀。
矮婆婆把大公公的骨灰盒葬在了沟头顶上,靠着他的大孙子,说是让老头子护着大孙子,就没人敢欺负她孙子了。

从此矮婆婆像是变了一个人,本来瘦小的身子看上去,一点大,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飞,有点神经道道,眼神浑浊而忧伤,邋里邋遢了。庄上人都知道,矮婆婆一时过不了这道坎,能不能熬过去都难说。
马林子没能考上大学,他选择当兵。出发那天,我们几个发小都去送他,矮婆婆也去了,那天的矮婆婆神奇地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腰身好像也挺直了些许,雪白稀疏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螺螺结别得俏臻臻的,藏青色的衣裤略显肥大,但清清爽爽。矮婆婆一直拉着马林子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我记得婆婆说,马林子呀,你到部队上不比家里,由着你,你要听国家的话,听党的话,好好干,大小伙子,有的是力气,力气不是财,用了它又来,争取早点入党。我们当时都很诧异,矮婆婆能说这样有觉悟的话。后来想想,矮婆婆她们那一辈人对国家对党的忠诚和信仰是根深蒂固的,她们不会说富丽堂皇的大话,“听话,好好干”就是她们对孩子和对自我的要求。

上车的时候,马林子抱着奶奶单薄的可怜的身子,失声痛哭,我看到矮婆婆苍老的手紧紧地箍着马林子的腰,青筯暴突。
马林子当兵走了的第二年,百年未遇的大洪水肆虐多省。矮婆婆一病不起,儿子问她,让马林子回家一趟?她已不能说话,她知道孙子的部队正驻扎在长江大堤上抗洪抢险,摇摇头,紧紧抱着马林子寄回去的戎装照,看着孙子威武英气的照片安祥的去了。

马林子后来提干,转业到了外省工作,很忙。每次回乡祭祖,都会在爷爷奶奶的坟前坐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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