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细

冬月之恋

奸细

又是一年清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静静地伫立在一处墓碑前，手捧鲜花，嘴里喃喃地说，郭康，我的好战友，你不是奸细啊！我来看你了！

一九四二年秋天，日寇的铁蹄仍在华北平原上肆虐。在党的领导下，晋察冀边区的军民粉碎了鬼子和汉奸的一次又一次扫荡。在一次战斗中，罪大恶极的汉奸刁德奎被我八路军战士俘获。为了打击敌人的嚣张气焰，震慑汉奸，教育群众，上级决定在小李庄召开一次公审公判大会，怙恶扬善，镇压像刁德奎这样一批恶贯满盈的汉奸走狗。

从八路军连队驻地到小李庄约有三十里地，中途要经过一处敌占区，张连长把押送大汉奸刁德奎的任务交给了杨靖和郭康。杨靖虽然只有二十五、六岁，却是一名参加过多次战斗的老战士了。郭康是一名新战士，刚刚入党，在战场上作战勇猛，表现突出。临行前，张连长神情庄重地对两个人说，这是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你们一定要安全稳妥地把罪犯押送到小李庄。接着，他又意味深长地对郭康说，小郭，你现在已经是一名八路军战士了，我相信，在大是大非面前，你一定能够划清界限，这也是对你的一次考验。郭康挺直了胸脯，啪地敬了个军礼，义正辞严地说，连长放心，我一定不徇私情，坚决完成任务！张连长满意地笑了。

杨靖和郭康押着刁德奎上路了。刁德奎肥胖的身子被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为了表明自己对革命事业的忠诚，对反革命分子的无比憎恶，郭康用杨靖找来的那根绳子亲手将自己的姑父——汉奸刁德奎绑了。或许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末日将临，昔日作威作福的刁德奎此刻满脸哀容，如丧考妣，一路上挨挨蹭蹭，葸步难前。直到杨靖大声地警告责叱，郭康甚至用枪托敲打了几下刁德奎肥硕的臀部，这名汉奸才跟着慢悠悠地往前走出一两里地儿。刁德奎想着此赴李庄，凶多吉少，油滑的脑袋上汗水涔涔而下，他细长条的眼睛一会儿瞅瞅杨靖，一会儿瞄瞄郭康，一边走着，一边哀声叹气。有时他被反剪着的双手努力地摩挲，歪着脖子，试图挣脱绳子的束缚，几次三番地努力都化作了徒劳，他似乎也死了心。

太阳已经很高了，远处刚刚经历过炮火洗礼的山峦上的硝烟还没有散尽，近处庄稼地里的麦苗郁郁芊芊，这片曾经遭受鬼子蹂躏的大地又焕发出勃勃生机。刁德奎乜斜着眼睛看了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阳，两只手掌又交互仄动了几下。你老实点！杨靖冲他喊。他便眨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八路军同志，饶了我吧！放了我吧！只要你们能放过我，我可以给你们一大笔钱，保管你们…… 住嘴！未等刁德奎说完，杨靖大喝一声，刁德奎，你以为你所犯的罪行是金钱能够赎清的么？见郭康也正怒目环视着自己，刁德奎腆着脸，嘴里嗫嚅着说，大侄子，看在咱们亲戚一场的份上，你救救我吧！说完竟呜呜地哭起来。谁是你大侄子？你瞎嚷嚷啥？就凭你做的那些坏事，谁能救得了你？现在怕死了，早干嘛去了？郭康面无表情，一脸严肃而决绝地说。听郭康这么一说，刁德奎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乖乖地蜷缩了脑袋，一语不发了。

前方出现一大片高粱地，就要经过敌占区了，杨靖忽然感到肚子一阵疼痛，他同郭康打了个招呼，就径躲到乱石后面的一片小树林里方便去了。等到杨靖走出小树林时，远远地，他看见郭康正押着刁德奎走近那一片高粱地。刁德奎一会儿走在前面，一会儿又掉在了后头。忽然杨靖看见掉在后头的刁德奎甩脱了身上的绳子，一头向茂密的高粱地里钻去，他急了，大喊一声，别让汉奸跑了！一边拿了枪向高粱地飞奔而去。与此同时，郭康显然也发现了身后的异样，也急忙转身提了枪，身形敏捷地向刁德奎逃蹿的高粱地里追去。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沿着倒伏晃动的高粱叶还能发现刁德奎逃窜的一点踪迹，可是一阵秋风吹过，整个高粱地的叶子飒飒作响，哪里还能发现刁德奎的影儿？那老狐狸借着茂密的高粱林，蹑足潜踪，仿佛一下子从人间蒸发了一般。这一带高粱地一片连着一片，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想在里面搜寻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尽管杨靖和郭康费尽周折，可依然一无所获。眼瞅着晌午已过，这里又是敌占区，两个人只得放弃了搜寻。他们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想着两个大活人竟然没能看住一个被捆绑了的汉奸，心里实在窝囊。

刁德奎身上的绳子怎么被解开了，你当时到底捆没捆紧实呀？杨靖满脸狐疑地看着郭康问道。

我正奇怪呢，我捆得那么紧实，怎么能让他给挣脱了？唉，也怪我当时太麻痹了！郭康忿忿地说。

你该不会念及亲情，将你姑父给放跑了吧？杨靖盯着郭康的眼睛问。

你怎么可以怀疑我呢，我再糊涂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呀？再说了，要不是你关键时刻去解溲，怎么可能让他跑掉呢？郭康不甘示弱地说。

你……你，我看你就是个奸细！杨靖面红耳赤地说，咱们找上级评理去！

你才是奸细！咱就去评评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郭康理直气壮地说。

杨靖和郭康回到连里。得知让汉奸刁德奎给逃跑了，张连长大发雷霆，当场就关了两个人的禁闭。这以后杨靖和郭康分别接受了连队政工处的调查处理。尤其是郭康的处境一直很尴尬，有人一直怀疑他是八路军内的奸细，亲手放跑了自己的汉奸姑父。到了一九四四年，在一次反扫荡中，刁德奎被游击队打死以后，关于刁德奎逃跑的原因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杨靖和郭康原本是亲密的战友，经历了那次押解事件之后，两位朋友也反目为仇。杨靖对郭康放跑了自己姑父的奸细行为，深信不疑，一直不肯原谅他。

解放以后，杨靖因为当年战功卓著，回到地方，当了一个农场的党委书记。郭康则受累于当年的押解事件，一直没能得到提升，回到家乡当了一位农民，浑浑沌沌地担着“奸细”的骂名而郁郁寡欢。文化大革命爆发以后，由于不堪忍受红卫兵的折磨，在一天深夜，郭康愤而投河自尽了。

听说了老战友悲惨的遭遇，杨靖虽然有些唏嘘叹惋，倒也并无十分的难过，在他内心深处，他觉得郭康悲剧的一生只不过是咎由自取，自食其果罢了！说到底，他还是不耻于他的奸细行为。直到有一天，杨靖无意中听到两个货车司机的对话，他的这种想法终于动摇了！他的内心感到了极度的愧疚和颤栗。

那是一个星期天，司机开着吉普车载着他到县城里办事。中午他坐在吉普车里闭目养神的当儿，天快要下雨了，一旁停着的一辆大货车上的两名司机正忙着盖雨布。一名年纪大的司机喊着，快去把绳子拿来！另一名司机应道，拿棕绳还是麻绳？年纪大的司机道，当然是棕绳，雨水淋湿了也能解开，不像麻绳，叫雨水淋湿了解开太费事儿。

那一刻，杨靖蓦地一惊，心头不觉一颤，如烟往事掠过心尖。他清楚地记得，当年他找给郭康捆绑刁德奎的绳子就是一根棕绳。棕绳的接口经人的不断摩擦后是很容易造成松脱的，全然不像麻绳那么牢固。这样看来，真正放跑了刁德奎的正是自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