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韩仁晨
1
“嫂子,就你一人儿在家啊,我哥呢?”崔玉华拢了拢花白的头发,冲着厨房里择菜的嫂子问道。
“你哥出去遛弯儿了,他最近血糖高,医生叫他多走动走动。”
“哦,血糖高得吃药啊,光靠走能走下来吗?”
“能,我们楼上的刘老师就是天天健步走,把血糖都降到6点多了。吃药不得花钱嘛,尽量的能不吃就不吃。”嫂子不紧不慢地择着手中的菜,小心翼翼地答,尽量不和崔玉华的眼光相遇。
“那他得啥时候回来啊?我们前天约好的……”
“呦,那可说不准,一般情况下不到饭点儿不进门儿,要是碰上熟人啊,说不定能在外面呆一天。”
“那,那我改天再来吧,我先回去了嫂子。”
“不再坐会儿啦?有空常来玩哈!”
关上门,约摸着崔玉华走远了,嫂子才摸出手机给老崔打了电话:“回来吧,她走了。”
2
这年头,跟谁也别提借钱,亲哥也不行,前一天还答应得好好的,隔天被枕边风一吹就变卦了。回去的路上,崔玉华气鼓鼓地想,肯定是嫂子掺和进来把事儿搅黄的。
进了家,看到还在床上蒙头大睡的儿子和只知道借酒消愁的老伴儿,崔玉华的气又不打一处来。
对于儿子付鑫,她不忍多说什么。要不是被合伙人骗,他的公司就不会倒闭;要不是因为公司倒闭财力吃紧,他也不会开车时走神撞了人;要不是撞了人,赔了全部的家产,女朋友也不会跟他拜拜。如今付鑫年近三十了,家庭和事业却一样也没成,他能不受打击吗?
但是对于老付,崔玉华可有的说了。自打进了付家的门,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她一个人张罗,小到交水电费,大到买房装修,老付从来没操过心。用他的话说就是:这事儿有啥难的,你自己看着办吧,犯不着麻烦我。还好,他们一家人老实本分没遇着啥麻烦事儿,一辈子也平顺地过下来了。
可是现在,儿子摊上了这么大事儿,崔玉华费了好大心力才算把儿子的情绪稳定下来,你这个当爹的可倒是出个主意,出点儿力啊!整天就知道在家喝闷酒,这个家这时候不用你,还等到啥时候啊?
两个月前,崔玉华托人给付鑫说了个媒,希望他能先成家,再考虑日后东山再起的事儿。女方家庭条件挺好,姑娘人也本分,不嫌弃他一无所有,但是婚房还是得要的,哪怕只付个首付。这是家乡的习俗,你不要,倒要被人说闲话了。
可是家里没钱。崔玉华和老伴儿都是下岗工人,前些年靠领低保生活,后来低保取消了,就靠平日里做些零杂活儿挣钱度日。如今因为儿子的事,把这些年的家底子都掏空了,哪还有钱买房子呢?
崔玉华让老付去找他的几个姊妹借,老付难为了半天也张不开嘴,只能拿起酒杯对影独酌。崔玉华又气又恨,只好亲自上门,没想到话一出口就被反问:
“你们家现在这个情况,借了钱啥时候能还啊?”
看来大伯哥大姑姐的指望不上,只能去找娘家人张口。娘家妹妹嫁的远,平常很少来往;姐姐家过得也不好,姐夫还常年吃药;只能去找哥哥了,他们两口子都有工资,向他们借点钱应该不成问题。
这不,前天还答应着给凑五六万的哥哥今天却不露面儿了,什么手足亲情,在金钱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3
得知老伴又是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老付趁着酒劲儿说了两句:“还说我们姊妹没人情味儿,你们家不也一样?这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啊,甭管是亲戚还是朋友,平常看不出来,一出事儿可就验出来喽!”
崔玉华本来就窝着气,一听老伴还呛她,便劈头盖脸地朝他骂:“还不是因为你是个怂包,一辈子就知道喝酒,你要是有点儿本事挣点儿家业,他们敢小看咱家吗?就算是这次儿子出事,咱们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现在家里都这个情况了,你不操心下一步怎么办,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小心咬断舌头!”
老付红着脸不吱声了,他确实没啥本事,一辈子没挣着钱也没为家庭做啥贡献,干啥啥不会,烦了就会喝酒。唯一让他觉得自己还有用的,是户口本上的户主写着他的名字。
4
自打那天从哥嫂家回来,崔玉华有几天没出门了。老付担心她的身体,问她怎么不去跳广场舞了?崔玉华说:“出去干啥?我一去,人都吓跑了。”
“你又不是老虎,她们怕你干啥?”
“你说怕啥?怕借钱呗!”
老付一愣,随即苦笑:“你就不该跟她们提这事儿。”
“你以为我不提人家就不知道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自从儿子出了事,以前跟我玩儿得挺热乎的那些人都跟商量好的似的躲着我,生怕沾上晦气。”
“那就找你的老伙计散散心去,你和李金兰不是发小么?”
“发小管啥用?当初参加工作时我还帮过她的大忙呢!当时对我千恩万谢的,如今一听说借钱,立马给我哭穷,说家里没现金,钱都在孩子们的生意上占着呢!”
“呵,我说啥来着,人在落难的时候最能检验出真情假意。”
崔玉华腕了一眼老伴儿,目光坚定地说:“我算是看明白了,真到了事儿上指望谁也白搭,人还是得靠自己,为了儿子的婚事,我决定了。”
“你想干啥?”老付一脸惊愕地看着她。
“卖房!”崔玉华斩钉截铁地说。
5
他们住的这套房子有二十多年了,建造质量虽然不错但外表早已破旧,再加上当时的房屋设计电路水路时考虑得都不太周到,所以居住起来多少有些不便,但位置还算不错,在县城中心,将来还有拆迁的可能,所以卖房的消息一贴出去,就有不少打来电话咨询的。
崔玉华卖房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娘家人的耳朵里,哥哥嫂子装聋作哑不提此事,姐姐自知帮不上忙只能说些安慰的话,倒是年近八十的老母亲打来电话唤女儿到家里去坐坐。
一看见年迈的母亲,崔玉华有些心酸,也有些温暖。心酸的是自己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却没能在经济上为母亲尽多少孝;温暖的是母亲身子骨还健朗,自己也还有个港湾可以依靠。
母亲看到瘦了一圈的闺女心疼地问到:“卖了房,去哪儿住?”
“跟老付回老家呗!”
“那个窝囊废,竟叫你跟着受苦,他们家人怎么不想想办法?”
“唉,别指望人家了,自家的事儿自家解决,妈,我没事儿……”
“卖了房子能够吗?”
“差不多吧,到时候再说,总比一分钱不出好,人家姑娘也只要付个首付……”
“你过来。”
崔玉华跟着母亲起身进了里屋。母亲走到床边慢慢蹲下身子,双手摸索着在床底下翻出一个蒙了灰的破鞋盒,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只旧棉鞋。是父亲的遗物,外表已经翻了皮,但表面并没有多少灰尘。母亲慢慢地伸进手去,掏出了一个小金属盒子,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团折得很仔细的纸条。
“这是我这辈子攒下来的钱,总共有六万多,你就拿去用吧!”母亲缓缓地说。
崔玉华顿时觉得一股血液直冲头顶,冲得她的脑袋嗡嗡作响。这是这些天来第一次有人肯拿钱给她,而且是全部的积蓄,不用她张口,也不问她何时还,只是真心地想给她,而这个人正是自己的母亲。
“不,不,妈……”刚刚还故作镇定的崔玉华,现在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妈,我不能要你的钱……”
“快点拿着,别让人听见,这个钱谁也不知道,你现在有难,当妈的能安心吗?只要能帮你渡过难关,我就是舍了这条老命也愿意,还在乎这点儿钱吗?”
“可是妈,您怎么生活呀?我们也不知道何时能翻身……”
“别管我,大不了跟你哥过去,这个钱的事儿你可千万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能说!”
......
崔玉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只觉得揣着存款条的内衣口袋沉甸甸的。她的胸口现在暖和了,老房子勉强能卖20万,再加上母亲给的钱,在她们这十八线小县城付首付和办酒席应该都能够了。她能给儿子和儿媳办一场体面的婚礼了。
6
两年后,付鑫的新事业小有所成,从最初的汽车销售员升级到了4S店经理,月收入节节攀升。当然,这得感谢媳妇的舅舅,因为店是他们家的。不过付鑫也有能力,不然也不会博得舅舅的信任和提拔。
崔玉华和老付也得了个工作,是亲家帮忙给找的,在他们一个亲戚的小区里做物业。两口子就住在物业的值班办公室里,离她之前住的地方也不远。有了稳定的收入两个人也不吵嘴了,生活过得比前几年还轻松呢!
自从给儿子买了婚房,房价就一个劲地涨,身边的朋友都羡慕崔玉华当初出手及时,买到就是赚到。那些曾经远离她的朋友们又都回来了,有几个还在婚礼上给她上了个大红包呢!
日子好过了,人的精神自然也就爽朗许多。现在的崔玉华走到街上也觉得双脚有力,走路带风了。她穿着儿媳给买的今秋时尚款大风衣,引来路人频频回头。
“崔姐。”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她回头一看,是李金兰。
李金兰笑脸盈盈地走过来,挽着她的手说:“怎么也不找我玩去了,是不是快要做奶奶了,光想孙子了把我忘了?”
“嗨,自打儿子成了家我就没闲着,那个物业上就我和老付两个人,实在走不开啊!”
“没事儿,改天我去找你。哎,说实话,儿媳妇有了么?”
崔玉华点头一笑:“已经五个月了。”
“哎呦,真是恭喜恭喜,又快吃你家的喜酒了。”李金兰眉飞色舞地说,“到时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哈,老姊妹儿随叫随到。”
“好好好,先谢谢你。”崔玉华也激动地回应。
“用钱的话也尽管开口,别不好意思,老姊妹儿都准备好了......真的,别见外......”
崔玉华的笑容渐渐僵住了,自从她的日子好过了以后,她已经听过了不止一个人对她这样说。她看着李金兰此时的眼神想起了昔日的场景,一股变了味的氛围在她和李金兰之间升起、弥漫、围绕。
她感到脸上的肌肉在做抗争,她的笑容快坚持不下去了,便赶紧说了声“好的”,然后匆匆辞别了这位好姊妹。
此刻,她收敛了笑容快步往前走着,眉头竟不自觉地皱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两年前身陷囹圄、彻夜难眠的情绪又翻江倒海般地涌上心来。
那是她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却是她最清醒的时光,更是她后半生永远也不会忘掉的时光......
作者简介:玉琳君,80后职场妈妈,体制内工作,想走文艺路线的工学硕士。白天实验室里瓶瓶罐罐,业余书香堆里写写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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