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天,是留不住南方的燕子的。
——题记
见到她时,正是落木萧萧的深秋。玉露凋伤,层林尽染。那时他只是一个春闱失败后久病寓居的落魄书生,每日考抄写书信勉强糊口。
百无一用是书生。好在他尚有几分才华,他常在市集上支一木桌,桌上一方糙砚,几张信纸,一支毛笔。那便是她一天的营生。因字写得好,价钱也公道,找他写信的人,每日也算得上颇多。京城米贵,每日几十文的收入,除去房租,留给他生活的余钱真心算不上多。他宁可每日只啃两个馒头,也要留出钱来买纸笔。
彼时她住在他租房的墙的另一边。她是小乡绅家的女儿,家中新近搬来京城。是为了明年赶考的哥哥在此地学习而来的。她正值十五岁,貌若春花的年纪。长的娇艳动人,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全家将她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故而宠得性子也活泼。
那日她在自家院中荡着秋千。虽然时人多悲秋,但在秋日里,她的灵活劲儿却没减。桃之夭夭的女郎,婢女在她身后推着秋千,她嫌婢女手上没劲,把秋千荡得太低,于是身子随着秋千向后退,双脚一蹬,秋千便高高停在空中,又急速落下。秋千来回快速晃动,婢女看得直着急,她却玩得开心,双腿蹬地,像一只灵巧的燕子,飞向高处去了。燕子越飞越高,高高越过了围墙。她就看见了书生。一席青衣的书生,在围墙的那面正全然忘我的看着手中的书。书生面容清俊,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青衫。天气已经开始寒凉。他衣衫单薄,却对着书目不转睛。她不知怎地,就突然呆住了。
秋千落下,她坐在秋千上兀自怔愣。过了好一会,她才回过神。两手抓着秋千两边的绳索,双腿猛蹬,秋千又冲向围墙那边去了。可这次太用力,秋千飞得太快,她只看到了书生居住的房顶的青瓦,就被送回了家中的庭院。她急得在院中焦躁地蹬了好几次,这次终于看到了墙那一面的院子。然而书生已经回房了,院里只剩下几片秋叶打着旋儿,慢慢落到了地面。书生进屋了,将燕子的心也带走了。
这天后她开始关注对面院子里的动静。她知道书生会在天将能视物的时候在院子里读书。吃完早饭后,他就会出门,到集市摆桌的同时看看书。黄昏时,他才会归家。
京中第一场雪花飘落的时候,北方的冬天终于显出了它凛冽的一面。街上的行人已经越来越少,书生的生意也清淡了下来。他的伙食已从每日两个馒头变为了一个馒头,饿了就喝水充饥。但书生的神色依旧淡然,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就是松竹气韵。
她曾经试图叫丫鬟将装有碎银的荷包扔进他的院中,可第二天总能在院里看见她之前命人扔过去的荷包。钱不行,那就送些棉衣吃食吧。可那些东西,总是有办法原封不动出现在她面前。
那她就装作写信的客人,照顾他的生意。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眼也不眨看着书生提笔写字。他写的字可真好看。矫若游龙。哥哥以前是说过这样的话吧?她一动不动看着书生。风雪是冷的,她的心却很热很热。连脸颊,似乎也在发烫。
“姑娘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吧。”书生的声音也很好听。可是慢着,他说的是什么?她坐在那里,只觉得眼泪都快留下来了。她听见书生继续说着,“姑娘几次三番打扰在下,对姑娘的名声也有损……”后面的话她听不清了,她只是冲进风雪中,泪流满面回到了家中。徒留下书生,一个人对着天空飘落的雪花静静出神。
当天晚上,她就发起了高烧。原来,脸颊发烫,也有可能是生病了呀。昏睡前,她模糊地想。
第二年春天,父亲为她定了一门亲事,是江南的富绅之家。她的夫君是哥哥的同窗好友。订婚前,她跟那男子见了一面。男子是人们口中的少年俊才,见到她,有了瞬间的失态。他喜欢她,从他志在必得的眼神中她知道这点。这样也好,她内心毫无波动地想。迎亲的唢呐响彻邻里,十里红妆,她在一片祝福声中随她的夫君前往江南。书生站在街道的另一边,身着青衣,默默看着凤冠霞帔的新娘进入花轿。
一年后,她疼痛一夜生下了一个七斤重的大胖小子,阖家欢喜。她的夫婿爱她甚重,家中并无妾室。
书生又一次春闱失利了。但因为他的才华,被一位老翰林看重,甚至想将孙女许给他。书生却婉言推拒。书生没能成为老翰林的孙女婿,却在第三次春闱中摘得了状元。蟾宫折桂,正是春风得意,他却自请地方任职。几十年后,书生因为官清廉、政绩卓著,青云腾达,一直官至太傅。太傅大人洁身自好,一生未娶,梅妻鹤子。
后来书生因病辞官,用平生积蓄盘下了一处宅邸,正是她当年居住的地方。身体稍好的时候,他就坐在院中,久久望着南方,默然无语。
书生病逝后几年,她故地重游,见院中多出了一块坟茔,正是书生的坟墓。墓碑上只简单刻着几个字,却别出心裁雕了一只飞燕,飞燕栩栩如生,似展翅欲飞。旁边写着“妻阿茹”三个字,字迹熟悉如四十年前。她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阿茹,是她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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