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世,虞姬与霸王在轮回中错过。他是真的霸王,一个没有被虞姬爱上的霸王。

为什么虞姬会死?他渴望与他唱一辈子的霸王别姬,少一个月,少一天,少一分钟都不算一辈子。不疯魔不成活,他为前朝太监唱戏,为乡绅恶霸袁四爷唱戏,为日本人唱戏,为国民党官兵唱戏,为人民解放军唱戏,无论是乌江自刎的虞姬还是酒醉放浪的贵妃抑或死而复生的杜丽娘都被其演绎的出神入化,好似灵魂附体般的奇迹...但凡入了戏,哪还管看官是谁,并非忘却国仇家恨,只不过偏执癫狂到只知道“从一而终”四字,对戏是如此,对戏中人更是,就这样活在自己幻想的乌托邦中,被拒绝至自我欺骗,循环反复,直到段小楼由着第二个虞姬上了台,他不断退却原谅的心彻底崩塌,戏外还能够逼迫自己隐忍,可这戏里的位置竟也被占了去...这一刻,无路可逃,心烧成灰。

他不是霸王,菊仙从纵身一跃的死心塌地到风雨不改的陪伴追随换来的却是义正言辞的“真的,我不爱她”,这是何等的悲戚,也唯剩屋梁上的断颈绳和那袭红嫁衣以作见证罢了...

小楼与蝶衣并不相同。他是世俗的霸王,期许的是一些物质的,着实的,平凡的幸福。对这个人世,他并不隔膜。他也懂大势所趋,也懂顺应潮流。他是常人。正常,也平常。而蝶衣是疯子。终其一生,蝶衣只生活在自己的心中,只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能他就是我们所说的能把生活和工作分得很开的优秀的人,是一个拥有高超技艺的艺人。但是他终究不是真霸王。

四爷,初赏蝶衣一掷千金,只怕老佛爷也没有这样的气魄吧。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境非你莫属,此貌非你莫有。当四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指的绝不仅仅是蝶衣的容貌。根本上,四爷与蝶衣一样,是个艺术疯子。于京戏(还有昆曲)这门艺术,他浸淫一生,奉献了全部的心与魂。正像蝶衣所说,京戏全在情境二字。因为情境,两三个龙套穿梭,便是千军万马。因为情境,空无一物的舞台上,这些人分花拂柳,翻山越岭,攻城掠地,活生生演尽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一生的悲欢离合。京戏实在是心的幻术。而情境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遇不可求。所以当四爷与蝶衣,台上台下,两个对京戏几近入魔的戏痴乍一相逢,电光石火间,便有云垂海立的震撼。那一刻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他们都是情境中的人。

日军占领北平。在悬着大东亚共荣条幅的戏院里,蝶衣于台上贵妃醉酒。霓裳羽衣,飘飘旋转着绝世的风华。头顶忽地撒下无数抗日传单。灯骤灭。台下喧哗。没有人再顾及台上的贵妃。一片混乱之中,唯有蝶衣,独自于黑暗之中,传单之下,继续着未尽的绝美舞步,丝毫未曾停滞。一片混乱之中,也唯有四爷,独自于楼上包厢继续目不稍瞬地注视黑暗中的蝶衣,丝毫未曾分神。
这便是艺德和艺魂罢。不问外界风云突变,不问这世上如今是谁主沉浮,也不管有没有人在看。上了舞台,是虞姬便是虞姬,是贵妃便是贵妃,黑暗中,也要坚持演完那场戏。那已经不是演给任何人看,是一场,对艺术的献祭。而四爷,即使看不见,他知道蝶衣在继续。他们对艺术如此敬重,对自己的心如此忠实。片中具有这等艺德与艺魂的,有科班的关老爷子,有蝶衣,有四爷。

当四爷孤独地在黑暗中为蝶衣鼓掌,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是出卖身体的戏子与买笑追欢的大爷。那是两颗相通的纯粹的灵魂,在这个浮躁的世界上,值得惺惺相惜。
当骚乱的众人终于随着四爷的掌声望向黑暗中独舞的蝶衣,灯光复明,掌声四起。
繁华落尽。功过无言。四爷最后的脸,是一片平静。他从容赴死,不是勇敢,只是看透。
世界既已癫狂。不如,归去吧。霸王退场,曲终人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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