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乘着月光号飞船,与位于地球轨道上的母船——行者366号分离,径直驶向地球。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去地球了。
眼见地平线的弧度越来越小,大陆上的黄色色调越来越显眼,厚厚的白色云层像一层掩尸布一样遮盖着奄奄一息的地球,深灰色的海洋像一滩死水一样,平静地躺在地球表面。
月光号缓缓地进入地球大气,我顺着导航系统预设的航线飞行,换换下降,然后在电离层中飞行15分钟,最后到达了目的地上空。
飞船继续下降,穿透了厚厚的云层,我能感觉到飞船周围躁动的气流,整个机身都在微微颤动。
下降到距离地面7000米的高度,一片荒漠映入眼帘。
虽然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到地面,但每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我都会感到一阵悲凉。
我目所能及的地方都是一片沙漠,一点绿色植物的影子都没有。现在地球上绝大部分的陆地都如此荒凉,了无生命的痕迹。
听行者号母船上的科学家说,现在地球表面不是没有植物,只是绿色植物很少,只分布在一些低纬的山地地区。现在地面上生长的植物大多都是仙人掌,骆驼刺之类的耐旱植物。但根据计算机模型的演算,用不了多久,这些仅存的植物都会灭绝,地球将失去它的氧气制造机制。
飞船AI告诉我,现在可以凭借肉眼发现目标了。我熟练地驾驶着月光号作着盘旋动作,终于发现了那二十八个反射着金色阳光的半球状玻璃生态罩。
地球上最大的人工生态圈“生命一号”的主体建筑——二十八个直径500米到1000多米不等的半球状的钢化玻璃罩,稳稳地罩在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盆地上,透过钢化玻璃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的绿色植物,河流、湖泊,仔细看还可以看见里面活蹦乱跳的动物,不时有飞鸟不停地掠过玻璃,仿佛一心想要逃离天堂般的生命一号生态圈,向往着透着死亡气息的外部荒漠。
罩内生机勃勃的景象与罩外的荒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仅有一墙之隔。那些飞鸟大概不清楚外部世界对于它们而言究竟是什么,也正因不知道,所以才那么执着。
这些生态罩是人类工程的结晶,是无数科学家和建筑师的杰作。像这样的生态罩地面上还有许多个,他们都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各个大洲的角落,成为人类最后的聚居地和庇护所,人们为了建造它们付出了许多努力,花了上百年的时间,投资了大量的资源。
这生命一号是亚洲最大的一个生态圈,它位于云贵高原的喀斯特地形区上,建造在大大小小的盆地之上。
生命一号的主体建筑是二十八个玻璃半球,这些半球通过长短不一,直径二三十米的混凝土管道相互连接,管道内设有监管生态圈的实验室和控制中心。从高空看,这些半球玻璃罩像极了一串绿色珍珠项链,相互链接,局部像一张网,又像二十八个超大肥皂泡,表面泛着幽幽的七色光。
在这二十八个半球当中有一个直径八百米的半球里躺着一排排整齐的白色建筑,飞船AI告诉我,参与生态圈实验的两百多人全部住在那里。我把飞船降落在该半球前的空地上。
二
几个世纪以前,一群科学家建造了一个大型的封闭生态系统,前前后后花了大量政府预算,生态系统运行了整整二十年。最后生态系统内部的空气含氧量不断下降,海水变酸,系统运行崩溃,随后科学家宣告实验失败,政府也停止了项目拨款。
好在这个项目也有所收获,依靠性能卓越的超级计算机和生态圈获得的数据,科学家们得出了一个结论:任何生态圈都有寿命。虽然他们极不愿意承认,但他们还是强调了,地球生态圈也在内。
地球生态圈已经稳定地运行了四十多亿年了,因为它的庞大的规模才使得它经得起岁月的考验,让它如同神话一般滋养了四十多亿年的生命。
但这一切就要要到头了。
根据超级计算机的推演,科学家们发现地球大气的含氧量会越来越低,物种灭绝的速度不会断加快,而人类活动会加速这一过程,但即使没有人类活动,地球的生态系统终有一天也会崩溃。
几个世纪以后的今天,科学家的预言应验了。
其实地球本该能撑更久的,但人类活动加速了这一过程。人类在污染环境方面一直做得十分优秀,治理却是马马虎虎。这几个世纪里,又爆发了几场世界大战,战争双方都动用了核武器,这又给了地球生态圈迎头一击。
当新成立的世界政府意识到环境的重要性时,已经来不及了。人们开始将大部分资源用于治理环境,但情况从未好转,人类不可能不产生污染,环保宣传上所说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想象,压根就无法实现。
无奈之下,世界政府将资源转移到开辟人类新的生存空间之上,人类花了数百年的时间,建造了数量众多的太空城、地面封闭生态圈、还开辟了火星殖民基地。
人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狭小而精致的生态圈,依靠魔法一般的科技将这些生态圈打理得井井有条。
地球生态圈太大,所以太难以调节,人们了换个思路,转而建造并调节小型生态圈。小型生态圈倒比较容易调节,依靠精密仪器和超级计算机,一个太空城生态圈大约可以运行一个世纪左右,一个世纪后,通过人工净化或者重置生态系统,可以反复利用生态圈,理论上生态圈重置的次数是可以无限的,只要还有足够的氧气、水、各种生物以及生物所需的能量,生态圈会世世代代运行下去。
生命一号就是世界政府建造的一个生态圈。
三
月光号下降时底部的发动机喷射出几道蓝色火焰,扬起了地面上的燥热黄沙,形成了一个小型沙尘暴。飞船AI为我分析了出舱条件:“……氧气百分十八点六,氮气百分之七十八点二一,二氧化碳百分之三点五,固体微粒较少,可以呼吸,时间不宜过长,不要做剧烈运动,紫外线较强,请做好防护……”
我脱下头盔,下了飞船。脚踩在松软的沙地上,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我瞬间汗流满面。飞行员制服中的空调系统大功率运作起来,但我还是感到燥热难耐。氧气含量比以前要少很多,在阳光下暴露几分钟,我就觉得头昏眼花。
在这样的环境下,任何人都不再对地球环境抱有希望了。
除了留在地球人工生态圈里的那些人,除了迟迟没有答应跟我走的她。
一出舱,我便看见一个巨大的玻璃罩横亘在我眼前。这个玻璃罩十分高大,它大概有四百米高,直径可能有八百多米,站在它的脚下,仿佛一座大山坐落在我面前。我伸出手向前抚摸那个玻璃罩,可以感觉到那有些像金刚石质感的墙壁。据说这堵玻璃墙延伸到地下三百多米的地方,然后朝中心上翘,与地表可见的部分连结成一个封闭的球体。准确来说,与其叫这些建筑玻璃罩,还不如叫它们玻璃球。
它们的材料当然不是玻璃,只是它长得像玻璃,而我又习惯叫它玻璃罩,但我至今不知道制造它的材料是什么,可能是科学家研制的一种合成材料,据说它的硬度比金刚石还大。
透过透明的墙壁,我可以看到被折射的太阳映像。因为这种玻璃存在一定的透光率,所以它在背阳一面的地上产生了一大片阴影。
它就像一座太空城一样封闭,拥有独立的生态系统。这座城市的生态系统通过复杂的调控设备稳定地运行了一百多年。它是真正的人类杰作。
我意想中的那个人没有出来迎接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进入这个“巨球”里面。
“巨球”里的人应该知道我的到来,我来之前曾尝试给他们发送过简讯,不过没有得到回复。
我等了许久,用飞船中的通讯仪又给球内发送了一封简讯,忽然,不远处连接这个玻璃罩和另外一个玻璃罩的管道中间打开一扇门,看来我也没被拒之门外。
我走了进去,门关了,这才发现我进入了一部电梯。电梯运行两分钟,打开,我进入一个密闭的房间,一个机械的女声叫我脱下所有衣服。
我照做了,我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但我想他们应该没什么恶意。
许多白色气体从我脚下溢出,不久后整个房间都充满了这种白色气体,我仿佛身处浓雾中。不知道这种气体是什么,但我仍能呼吸。
“消毒完毕。”一个电子音响起,听起来是人工智能。
我像洗了个澡,全身上下干净得没有一丁点儿污垢。
白色气体散尽,房间门打开,我一丝不挂地走了出来,面前的桌上有一套白色衣服,甚至还有了内裤,像是为我准备的,我没有犹豫,穿了上去,还挺合身的。
另一道门又打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了,由于逆光,看不见她的脸,但我知道,她是谁。
三
“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珍珠城吗?”她对我说。
大概是这几个连在一起的“肥皂泡”像一串珍珠吧。我心想,但没有说。
我在隔离舱消好毒后,晓晓把我带到了这里。
我们乘坐磁悬浮电梯来到位于珍珠城顶部的观光台,观光台由四条纳米绳索与顶部的钢化玻璃罩相连,悬挂在高空。
这里距离地面三百八十米高,为了获得更好的视野,观光台的地板都是用钢化玻璃做的,站在这里,仿佛无所依托地悬停在高空。玻璃罩下的建筑和罩外的荒漠一览无余,纵然这里景色唯美,但恐高的人从来不敢挑战。我也是第一次到观光台来,虽然我是一名宇航员,但也有些恐惧,因为我更知道高空的危险,如果稍不留神掉下去,那就是粉身碎骨。
我想起我驾驶飞船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往舷窗外看,有强烈的征服感,同时还有的,是人类对高空那种本能的恐惧。
假如这里有飞船控制室,我肯定会怀疑我在开飞船。只有观光台四周的金属扶手和倚在上面的她提醒我,我没有在飞。
几只飞鸟掠过观光台,叽叽喳喳地叫着。飞到远处,拐了个大弯,本能地避开了看不见的玻璃罩。
她两眼放光,视线一直没离开将要沉入地平线的太阳。金色的阳光将云贵高原的破碎的轮廓勾勒出来,她清美的侧脸投在我的脑海里,多年后我仍能想起现在这幅情景。
远处另外的几个玻璃罩里一片油绿色,边缘闪着弧光。透过脚下的钢化玻璃往下看,下面的城市小得像一堆积木,而来回走动的人们像一群蚂蚁。
“因为这二十八个玻璃罩通过大型管道相连,就像二十八颗珍珠串成项链一样,所以它们被称作珍珠城,这里是珍珠城一号,那是珍珠城二号,那是珍珠城三号……”她指了指脚下和远处的玻璃罩说。
“生命一号已经运行了一百多年了,它就像一个封闭的城市,通过民主组成政权,管理内部的事务。一百多年前,世界政府修建了它……”她说。
“这些我知道,历史课上曾提到过。”
在我的视野里只能看见十多个玻璃罩,还有许多掩藏在一些光秃秃的山背后。
“它们更像肥皂泡,为什么不叫肥皂城呢?”我笑着说。
“或者说,叫泡泡城,泡泡城也蛮好听的。”我改口。
“真有你的,这都什么名儿啊。”她笑着说,她的笑还是和当年一样甜美。真怀念她的笑,有那么一瞬,我仿佛回到多年前,眼前浮现起当年和她一起在太空城的草地上追逐打闹的画面。
“珍珠城里的每一个玻璃罩都有自己的功能,这里是行政区,那里是作物种植区,那个玻璃球是养殖区,但大部分玻璃球都是用于支持生态系统运行的生态区。”她一一向我介绍视线里每个“肥皂泡”的功能。
她问我:“你怎么会来珍珠城?是有人派你来的吗?”
“我来找你啊。”
“找我做什么。”
我很赶时间,一开始我就计划好如何向她说明,不管她心里怎么想,我都会开门见山。
“最后一趟虫洞飞船——行者366号就要出发了。”我顿了顿,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图。
但她一直沉默。
“跟我走吧,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我只好说。
她不再是当年的她了,注视着她的眼睛,我竟觉得有些陌生。
见她一直不说话,我只好把目光转向将沉的太阳,太阳之下的大地是一片荒芜的景象。几百年前,那里曾经是一片翠绿的森林,据史料记载,那里曾是一个天然的自然保护区,保护区里生存着数不清的动植物。但是如今,那里却变成了一片没有生命的荒漠,原本的动植物都已经消失不见,附着在岩石上的土壤都细化成沙子,大风一吹,沙子肆无忌惮地飘飞在天空,形成不可阻挡的沙尘暴。土壤下的全都岩石裸露出来,就像地球的骨头露了出来一样。
我感到一阵悲凉,发自心底的悲凉。
“你也知道,地球的气候恶化得不成样子,沙漠疯狂地扩张,海洋萎缩,森林锐减,地球大气中的氧含量越来越少,这一切都不可挽回,待在这儿只有死路一条。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建造新家园吧。”
“不会的,地球不会死的。”她说。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她又说。同时用一种难以意会的眼神看着我,我竟有些心疼。
我问她:“难道你打算留在这里吗?”
太阳落山了,天边几颗星星恍恍惚惚,几个太空城反射着阳光,如同明星一样明亮,在地球轨道上缓缓移动着。
“嗯,我不想走。我这辈子没离开过太阳系,长途旅行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
过去的十年间,我辗转于柯伊伯带与地球,执行了数不清的飞行任务,可我从未离开过太阳系。如今182艘行者号上载着的三十多万船员已经到了距离地球1400光年外的地球二号了,作为一个宇航员,要我永远待在太阳系,对我来说那才是一种折磨。
“难道你要在这几个肥皂泡里度过余生,这几个总面积还不到一百平方公里的地方度过余生吗?”
“看来是这样了,风,我不指望你理解我,但我希望你知道,其实在我心底,我一直相信地球生态系统终有一天会恢复的,现在留在地面上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人类对大自然的干涉也已经越来越少。虽然陆地上的植被都萎缩得差不多了,但是海洋里还有藻类,你忘记了地球生命的开始吗?地球的生命始于海洋,我相信生命之源的海洋会孕育出新的生命,我打算留在这里,参与重构地球生态圈的工程。”
“可你出了这座城,如果不做任何保护措施,你一天都活不了。何必呢?”
我有些愤怒,又接着说:“世界政府好不容易找到适合人类生存的第二地球,如今又倾尽资源,在距离地球五十个天文单位的地方建造虫洞,把地球轨道上的几百个太空城改装成行者系列飞船,为的就是尽可能的把地球上的人类转移出去。每个人都有重新生活的权利,面对地球二号天堂般的环境,你就没动过心,甘愿留在生命快要消亡的地球吗?跟我走吧,让地球休息一阵子吧,我希望你可以跟我走,假如有一天我们能一起回来,希望我们可以见到已经回复过来的,像以前一样的生机勃勃的地球。”
四
四百多年前,科学家们观测到距离地球1400光年远的一颗行星处于宜居带,那颗行星的大气成分与重力环境和地球十分相似,那个星系的恒星的年龄比太阳稍大,但十分稳定。根据光谱分析,人们发现那颗星球的大气成分含有丰富的氧,人们初步判定那个星球可能适合人居。
那颗星球被人们称为“地球二号”,一百年后,虫洞技术得到迅速发展,依靠环月加速器生产的反物质,借助太阳能量,科学家们创造了一个小型虫洞。
运用力场,十几艘巨型航空舰把虫洞牵引到了距离地球一百多个天文单位之外的轨道上。
后来货运飞船将巨量的物质投入虫洞,虫洞的规模不断扩大,它的直径从最初的几微米变成了最终的一百多千米。
科学家运用从奥尔特云附近捕捉到的反物质来维持虫洞的扩张与稳定。
经历一系列复杂的理论验证和实验,科学家们终于掌握了利用虫洞进行远距离传送的方法。
进入虫洞以后,飞行器会进入一片四维空间,通过一片四维空间以后,飞行器会从虫洞相连接的白洞出来。由于地球二号所在的位置没有发现有白洞的迹象,所以想要到达地球二号附近,在虫洞内部及时定位与脱离十分重要。飞行器在虫洞内部旅行时,必须及时打开曲翘点,从曲翘点脱离虫洞。伟大的科学家发现了打开曲翘点以及如何通过曲翘点到达目的地的方法。
又过了一百多年,人类第一艘虫洞探测器“光线号”穿越了虫洞,跨越了1400光年的距离抵达地球二号所在的星系,运用量子通讯,光线号将地球二号的实时画面传回了地球。
见到地球二号的清晰画面,那蔚蓝色的海洋,那浓绿的陆地,那像白色面纱一样的大气环流……都令所有人都激动不已,因为他们知道,新的航天时代开始了,人类也有救了。
又过了五十多年,第一艘载有两千名船员的行者1号飞船穿越了虫洞,穿越虫洞时,船员们穿着航空服,忐忑不安而又相互依靠,照明的设备忽明忽亮,人们惊奇地发现自己可以看见同伴的骨骼与内脏,可以透过船体看见外面四维空间中的不明物体,有人不小心摸到了自己的内脏,造成了感染,有人触到了本在封闭管道里流动的高温蒸汽,灼伤了自己的手,更可怕的是,有人不小心“滑出”了飞船,掉入了虫洞内部的四维空间。
指挥层在飞船进入虫洞后不久打开了曲翘点,并通过曲翘点回到了三维空间。
脱离虫洞后,一千多人到达了另一个星系,飞船突然出现在距离地球二号一个天文单位之外的地方。据船员说,飞船突然脱离虫洞后,操控巨舰的驾驶人员看到巨大的显示屏上反映着巨舰诡异的样子:巨舰头部缓缓移动,拖着巨舰的身体从一个看不见的平面出来,由短变长,那样子就像一艘潜艇怪异地缓缓跃出水面;而“水面”将巨舰截成两段,但只看见巨舰露出“水面”的那一段,靠近尾部那一段隐没在一片黑暗中。巨舰周围的空间似乎受到某种扰动,看着舷窗外的星星总是在颤抖,扭曲,像在看星星在海面上的映像,又像梵高的《星月夜》那样,星星仿佛一团团发怒的火球。巨舰从扰动的平面脱离后,一切归于平静,来时的路早已消失不见。
这是一场单程旅行,他们回不去了。
依靠飞船尾部的强大发动机,飞船泊入地球二号的轨道,数十艘登陆船载着一千多人登陆了地球二号,之后人类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对地球二号的开发。这也标志着星际殖民时代的开始。
现在,行者一号出发后的第九十一年,行者365号飞船已经抵达地球二号,行者366号就要出发了,太阳系的大部分人都会转移到地球二号。
只有少数人会留下来。
五
时代变化得太快了,以至于让身处这个时代的我有一种错觉感。我出生在亚洲一号太空城,接受着城内的教育。一上历史课,就真的有物是人非之感。
历史老师讲过,二十世纪,人们开始进入太空,电力开始大规模应用,二十一世纪,计算机进入千万家庭,世纪末,天文学家发现了地球二号。二十二世纪,人们开始建造太空城,二十三世纪,已经有几百万人在数百个太空城里生活了,期间地面上发生了几次短暂的核战争,死了无数人,战争结束后,地球成立了世界政府,太空城联盟成立了太空国际。地球的环境越来越差,变得越来越不适合人类生存。恰好此时虫洞技术得到发展,人们开始逃离地球。
现在,已经有人登录地球二号了。
人们曾经以为战争会毁了人类,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战争在一定程度上拯救了人类。核战争使世界人口锐减,新成立的世界政府得以将大部分资源利用在建造地面生态圈和建造行者系列飞船上,将大部分人类转移到地球二号也变得可能。
由于环境恶化、自然灾害和核战争,人类种群的数量在之前的几个世纪成指数级下降,到今天就只剩下这二百八十多万了。
地面上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死光了。
这二百八十多万人大部分生活在地球轨道上的大型太空城,还有人少部分生活在地球地面生态圈,火星殖民基地。
如何转移这二百八十多万人是个大难题,但是在灾难面前,人们发挥了巨大的潜力,早在一百五十多年前,政府就提出了太空城改造计划和行者飞船建造计划。
移民需要飞船,但是飞船不够,所以政府打算将二百多座太空城改造成飞船。计划是这样的,环绕地球、月球的二百三十座太空城会被改造成飞船,太空城尾部将被装上强大的聚变发动机,太空城将在十几年内摇身一变,变成能够搭载上千甚至上万名船员的恒星际飞船。这就是太空城改造计划。
在改造太空城的同时,太空国际也在不停地建造新的飞船,太空城改造计划和飞船建造计划同时进行,两个计划不中断地持续了一百多年。
到现在,人类一共有百六十六艘可以转移的飞船,这三百六十六艘飞船被称为“行者飞船”,每艘飞船能够搭载六千人左右,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人类一共可以转移二百二十万,还剩二十万人留在地面生态圈,四十万人留在太阳系内的四十多座太空城,两万人留在火星殖民基地。
太空国际建造的太空城基本上都是一个规格的,大部分都是标准的纺锤体,长约八十千米,最宽处约三十五千米,依靠自转产生人造重力。人们就在纺锤体内壁中生活,如同罐头里的细菌一样。
站在太空城里,抬头上望时,可以透过白云和水雾看见纺锤体另一侧内壁。标准纺锤体太空城的连接首尾的中轴线上安装着一个人造太阳,人造太阳依靠从木星获取的聚变燃料以核聚变的方式向外发散能量,为太空城内的植物和居民提供必要的照明,为城内的生命活动提供能量,光照时间模拟自然界设定为24小时。与自然界的太阳不同的是,标准纺锤体太空城里的太阳都是管形的,如同一根长长的灯管一样,“灯管”长达四十千米,悬挂在太空城的中垂线上,那样可以确保太空城内有均匀的光照。
只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297艘行者系列飞船已经抵达地球二号,但也有68艘行者飞船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失事——有些是在虫洞内部失去动力而失联,有些是被虫洞内部的潮汐力撕裂,还有一些失去方向落入茫茫太空。
在移民地球二号的途中,我们失去了八十多万的人口。
但不管怎样,太空国际已经尽力了,至少我们在地球二号成功地撒上了人类文明的种子。
六
我和晓晓出生在亚洲一号太空城,亚洲一号也是后来的行者一号。我与她一同长大,也算是几百年前所说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青梅竹马。
爱情对于这个时代难能可贵,太空城里的人口是被严格限制的,只有当有人死了,才能有新的孩子出生。爱情的结晶被限制,爱情当然也会被压制。我和晓晓或许有过萌芽似的爱情,但一直被打压着,就像几百年前的学校里打压早恋一样,但比那严格得多。
在太空城里,许多父母都会选择体外受精,父亲提供精子,母亲提供卵子,精卵结合后将受精卵放在人造子宫中,胎儿发育好了,就将胎儿取出,也就省了母亲的十月怀胎和分娩之苦。生孩子的方式和以前不同了,爱情也就和以前不同了。
我和她在精神上相互依靠,原本难以实现的柏拉图式爱情到了这个时代比比皆是。晓晓在某种意义上,是另一个我自己。
那时年少,我与她结束各自的课程,总会到亚洲一号的生态观光区去,躺在广大的生态草坪上。我们会看见,以核聚变提供能量的管形太阳挂在天上,像日光灯管一样发着金色的光芒,在天上延伸得很远很远。隔着薄薄的一层白雾,可以看见对面的“大地”。蒲公英在随着风飞舞着。周围的一切都暖洋洋的,温馨得让我差点窒息。
后来我们长大了,我成了宇航员,她成了科学家,我终年漂泊在火星和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上,她则离开了亚洲一号太空城,去了环境恶劣的地球,留在了生命一号生态圈,致力于寻找救治地球的良方。
太空国际发出选拔部分人员开发地球二号的公告之后,我和她连线通话了好几次,想要带她离开地球,但她一直没有答应。
想象当中的报名人员爆满的情况并没有出现,是有很多人想离开,但同时也有很多人想留下。
以前我看过许多科幻小说,小说里描述人类逃亡的样子大多都是这样的:人们为了争夺离开地球的机会打打杀杀,争夺恒星际飞船如同野兽争食一般残暴。但让科幻作家失望了,现在的人真是太理智了,灾难面前只要有人活着,即使不是他们自己他们也很乐意。
如果我的牺牲能够换来人类文明的延续,我也是乐意的。
和她一样的人很多,许多人对地球总是有深深地依恋和不舍。最终他们也选择了留下,他们或留在没有安装聚变发动机的太空城,或留在地表的人造生态圈里。太空国际没有强制公民离开,而是尊重了他们的选择,选拔过程持续了十几年,被选拔出来离开地球的人,说不清是不是幸运儿。
我参加了选拔,并成功地被太空国际选中了。地球二号开发初期是很需要像我这样的飞船驾驶员的。
七
这次到地球找她,也许是为了再尽力劝一次,也许是好好和这颗星球告个别,也许是为了再见她一面。
了解到她的决心后,我放弃了,我放弃了继续劝她的努力,只想陪着她到最后一刻,能陪多久就陪多久。
“移民委员会呼叫月光号,移民委员会呼叫月光号……”我左手的通讯仪响了起来。
我已经在地球待了七天了,这七天我一直和晓晓待在一起,她和珍珠城里的执政官请了长假,这几天里就和我待在一起。
她领着我走完了二十八个生态球。我和她一起体验了沙漠球里的炎热,一起欣赏了森林球里的绿色,在海洋球里游泳,在作物种植球里躺在肥沃的稻田里,在喀斯特荒山上欣赏日落……这些,都是我在漫长的宇航员职业生涯中难以拥有的体验。
“他们来催我回去了”我对正依偎在我身边的晓晓说。此刻我们正在一座生态球的观光台上,看着每天都会变样的日落。
晓晓原本兴奋的眼睛忽然黯淡了下来。
“我是月光号执行舰长、飞行员银河。”我对着通讯仪讲。该来的还是要来。
我听到了我的上司的声音:“银河,立刻给我回来!”
那声音将我的耳朵差点给震聋了。
他又大声嚷道:“我只给了你两天的时间,你怎么可以违抗我的命令!”
“我……”
“立刻给我回来!你能待到现在,还是老子额外的宽容!”
上司一向如此严厉蛮横,在这个时代,拥有这种性格的人也已经不多了。在这个理智的时代,大部分人都如同石头一般冷静,表情也几乎不会改变,总是一脸严肃,像机器一样,这都是过度的理性害的。
“好。我马上回去。”对付这类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暂时先顺从他。
我看着天空发呆,落日的余晖将太空染成淡淡的金色,一个亮点缓缓移动,既像星星,又不像星星。
那是行者366号,最后一艘虫洞飞船,此时正以第二宇宙速度围绕地球飞行,尾部的聚变发动机发着刺眼的亮光,准备加速脱离地球的引力,飞向距离地球一百多个天文单位之外的虫洞,之后彻底离开太阳系这个伤心之地。
我也该走了。
“晓晓,跟我一起走吧。”我的目光从未有过这样的不舍。
她顿了顿:“总要有人留下的。”
“可为什么是你。”
……
“因为我愿意。”
“你还是那么倔强。”我对她说。
她用一双闪着泪光的眼睛凝视着我,问我:
“那你为什么不留下?”
我的心被针刺了一下。
“对不起。”我也只能说这三个字了。
“你一直想让我跟你离开这里,可是为什么你不能陪我留在这里?生态圈的寿命足以让我们度过一生啊。”
她又说:“你们到了那儿以后,什么都要重新开始,你们的资源肯定不能支持你们建造新的虫洞,也就是说,你们的旅行是单程的。一旦你做了决定,你便再也回不来了,别跟我说你还会回来那种话,你这一走,我们便是永别了。”
“可……我是宇航员啊……你知道吗,身为宇航员,我不可能只呆在这里,或许这是所有宇航员的通病,他们都认为太阳系是个牢笼,我也是这样认为。时代不同了,恒星纪元开始了你懂吗?宇航员是新纪元的先锋,就像几百年前的水手,航行在大海上,期望发现新大陆,那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梦想,只是我的海洋在天上。”
“我当然知道,你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水手不会满足于湖泊的,对我来说,太阳系只是一片小小的湖泊。”
“可水手也需要靠岸啊!谁愿意一辈子待在海上,你是疯子吗?”
“晓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啊。”
行者366号正在远离,我计算过了,我必须在二十四个小时之内出发追赶行者366号,如果我不能及时回到那里,我就会错过最后一趟移民飞船。凭借月光号的燃料是无法独立飞到一百多个天文单位之外的虫洞的。就算是飞到那儿了,也没法穿越虫洞。穿越虫洞需要大量反物质来抵消虫洞内部的巨大的力场,而反物质只有行者系列飞船上才有。如果我乘着月光号尝试穿越虫洞,或许我可以在宇宙空间的某个地方的白洞出来,但出来时,我早已和飞船一起被引力撕裂成亚原子粒子了。
所以我必须尽快动身去追赶行者号飞船。
八
我总是在问我自己,对于我来说,是爱情比较重要,还是理想比较重要?我一直在回避,没有真正地思考这个问题。
父亲总是说,都这个时代了,哪里还有爱情,人们生孩子都是体外受精,胎儿体外发育,对异性的感情,压根就不像旧时代那样,什么缠绵悱恻这种词,在这个理性的时代里根本不会出现。
他还说,就连我都是体外受精。他通过手术取出一部分精子,然后到政府的“生命细胞”冷库中申请一个卵子,将精子和卵子放在培养皿中结合,再把受精卵放入人造子宫中分裂,发育,待我成型,再把我取出。我从我不知道也未见过我的母亲。
爱情对于现代人来说,似乎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就像消费品,但不是必需品。我的父亲一生孤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货运飞船上。他到过木星采集氢燃料,到过小行星带采集矿陨石,最远到了奥尔特云,女人对于他来说和男人没什么区别。
在理想和现实中,他选择了理想,并为了理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一年前,他乘坐的行者352号离开了太阳系。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的,他多希望有朝一日能到另一个星系看看,宇宙这么大,一直待在太阳系里,他觉得简直“憋屈”极了。不幸的是,地球二号表示没有发现行者352号到来的踪迹,人们等了几个月,行者352号迟迟没有出现,太空国际只好把行者352号定性为失联飞船。
行者352号可能没有在虫洞里及时脱离,也许落入了四维时空,也许目的地有所偏差,这会儿可能正在宇宙的另一端孤独地漂泊着,也许早已被引力撕裂成了亚原子粒子。
我的父亲极有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
如果我执意要走,我可能也会遭遇这样的结局,穿越虫洞本身就是一次用生命作注的赌博。
父亲为理想而殉道,我也不能就那么被男女爱情束缚啊!
我对晓晓说:“你知道的。我必须要走。”心里却难受极了。
“你走吧,我们有各自的理想,谁也劝不了谁。我们几十年,也只是普通朋友罢了,没必要太过牵挂对方。过去的那些记忆,我会好好珍藏。”晓晓目光黯淡了下来,表示着内心深深的失望。
“可是我希望你知道,地球生态圈不是没有救了,此时的地球生态圈没有死,只是病了,就像人生了一场大病,只要经过治疗,总还有救的,我是个生态学家,你该不会不相信我吧。”
“我相信。我希望有一天,地球会如你所言好起来。倘若我真到了地球二号,我的后人有幸能够回归,我希望他们见到的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地球。那时他们一定会对你们这些留下来的所有人心存感激,因为地球的复苏一定有你们的功劳。”
我下定了决心。
“希望你梦想成真。”分开的那一刻,我和她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九
离开之前,我最后一次来到了珍珠城一号上方那个三百八十米高的观光台,晓晓陪着我,坐在我旁边,但没有说太多话。
看着这几个玻璃球,我头脑里却忽然浮现出儿时和晓晓在亚洲一号太空城里玩耍的画面:我们骑着悬浮单车在街道上飞驰,街边有许多商店,橱窗里躺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行道树长得十分茂密,有小孩子在商店门口吹泡泡,头顶上的线形太阳像一道激光,将泡泡照映的五颜六色,“太阳”后面是朦朦胧胧的几朵云,云背后是对面的“大地”,依稀可以看见几幢小的像积木一样的建筑。我们骑着车子,从太空城一头骑到另一头,行程贯穿居民区,行政区,生态区,农业区,看见了许多美丽的风景。我们将亚洲一号的每个角落探索了一遍,在欢声笑语中结束可我们幸福而匆忙的童年。
和晓晓的第一次分别,是在十八岁,那会儿我开始实习,我驾驶着教练机飞船离开亚洲一号,到深空训练场上锻炼飞行技术,这是成为宇航员必要的基础课程。后来还会执行短途的飞行任务,比如乘着飞船到火星或冥王星考察,每次出行都要好几个月才能回来。
那时,我还能回来,如果这次走了,我就再也回不来了。
后来晓晓去了地球,生活在人造生态圈里,年复一年地开展她的生态圈实验,做着科学家中最辛苦的研究。她的相当一部分时间是花在了考察地球生态圈上,她会去地表的不同地方,大陆内部、海边、大洋中部、高山、盆地、海底,考察那些地方的生物生存状态,令人揪心的是,所有的生物都正在不可挽回地消亡。但晓晓一直没有放弃,她相信有一天一定有办法够修复地球生态圈。
我那时在太空里,与她相距几个亿千米。
而这次,如果我走了,和她的距离,就会扩展到1400光年。连光走完这段距离都要1400年,我与她恐怕今生都无法再见。这段距离就像生与死的距离,一旦我走了,我和她和“阴阳两隔”便没什么两样。
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此了。
我真的要走吗?我问我自己。
不,不,我不能留下。
我强忍着泪水,与晓晓道别。
奇了怪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我这样的人。
那天,我就坐上了月光号,在这之前与珍珠城的执政官道了个别。
最终我还是走了,晓晓没有来送我。
我穿上宇航服,戴上头盔,点开月光号操作界面,输入了操作口令。然后检索系统和设备,一切正常,启动,点火。
“嗖”地一声,月光号的垂直发动机冒出蓝色火焰,飞船平地而起。我面前的全息显示器将飞船外的景象投影在我周围,就好像飞船的机身变得透明了一样,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机身外的一切景象。玻璃罩里的一块场地上,执政官带着三十几位随从站在那里,不断地向我挥手。我没有作太多回应。
我总是微微抬头,看着玻璃罩里,位于高空三百多米的观光台上的那个女人,此时的她好像悬空一样,背对着我,孤独的坐在一个看不见的玻璃椅子上,背靠着栏杆。
此刻在我眼里,玻璃罩就像一个精致的艺术品,而悬空着的女人,则是这艺术品的灵魂。
没有人看见,在月光号启动之际,她晶莹的泪珠从高空三百米缓缓坠下。
我启动了飞船尾部发动机,飞船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飞了出去。大地的全貌开始投射在我周围,像不断拉远的镜头。二十八个玻璃罩越来越小,所有大地上的事物越来越小,月光号不断攀升,我盯着不断变小的她最终变成一个像素,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大地和海洋的轮廓开始出现,不断有几层白云遮挡我的视线。大气与机身的剧烈摩擦,整个飞船颤抖起来。我没有关闭声音反馈,企图让巨大的摩擦音或多或少消解我心理上的难受。
没用多少时间,月光号的震动和声音便完全消失,我从大气层中脱离出来,不知是生理上的反应还是心理上的反应,眼泪居然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哗啦哗啦,泪如决堤。
全息影像上地平线呈现着优美的弧线,灰褐色的大海像一潭死水,黄色的大陆像几块被烧伤的皮肤。薄薄的云层里像一块面纱,企图遮住被毁的容貌。
我打开导航,将航程目的地设为已经远离地球一百多万千米的行者号,然后继续加速,摆脱地球引力,掠过月球,向深空飞去,向不可知的未来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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