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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我要是能开个中药铺就好了

[非虚构]我要是能开个中药铺就好了

作者: 程文敏 | 来源:发表于2017-05-31 10:10 被阅读354次

我要是能开个中药铺就好了

□程文敏

【口述人简介】甘世成,男,1927年5月出生,老药工,湖北省咸安区马桥镇麻塘村人,2006年住进马桥镇福利院。

一、当学徒要有点悟性

我是民国十六年出生的,七八岁上私塾,读了三四年,后来家里供不起,又碰上世道乱了,辍学放了两年牛。十四岁半,经表叔牵线,去中药铺当学徒,谋一条活路。

这一去就是五年。我去的是荆州沙市,这家中药铺是老字号,叫“寒春茂”,老板叫邓先田,别人都叫他“邓百万”,在全国各地到处开分店。邓老板家大业大,一年到头忙得很,我统共没见过三回。掌柜的叫王克明,生意全由他打理。

王掌柜除了会生意经,打得一手好算盘,最主要还是医术高明。有一次,王掌柜用一包萝卜籽,赚了五百大洋。

荆州有个富家公子,跑出去逛窑子,偷着花了一千大洋,老富翁追过去,一顿责骂不说,又抡了两棒子。那家伙身子虚,又受到刺激,就病倒了。刚开始像是伤寒,才两天功夫,便神志昏迷。他家请医生诊视,认为是纯虚之证,只有大补一法,每日用人参三钱。谁知越是补,痰火愈结,身体硬得像挺尸,浑身皮肤起坨坨,长了成百上千痰核。家里以为人不行了,哭着打算准备后事。幸亏有邻居说,沙市有个名医叫王克明,快请他来看看,或许还有一线希望。王掌柜被请去之后,把了把脉,上下查看之后,笑着说,你们都以为病人没救了是不是?就算打五十大板,他都死不了。富翁说,我儿子得这个病,光吃人参就花了一千大洋。您要是能治好,我出一千大洋酬谢。王掌柜哈哈一笑,五百大洋就够了。说完,开一张方子,其中有朱砂、龙骨,都是清火安神的,又留下一些自带的药末,叮嘱一起服用。病人服药之后,三天可以讲话,五天能坐起来,一个月行动自如。富翁亲自登门,并送来酬金,问王掌柜,那日妙手回春,留下什么祖传秘药?他放声大笑说,那药末是莱菔子,就是萝卜籽研磨成粉末,一包八个铜板。

另外,王掌柜抓药也是一绝。他把处方一瞅,看是几钱几分,转到身后的药柜,在小格子用手一撮,用戥子一称,准是分厘不差。不过,他很少露这一手,除非摊上大主顾。平常接方配药,都是“药倌”负责,也就是我的师傅,该称呼“先生”。

先生抓药,可真是功夫。先把方子过目,放在栏柜上展平,用石镇纸压住角,再抓几剂药,铺上两张黄裱纸,然后取戥子秤。戥子小巧,称金银,称药材,精确到几钱。如果调配细料、贵重和剧毒药,还要用分厘戥,量得分毫不差,现在要换算,就是几毫克。摆好家伙,就正式抓药:先用秤杆敲敲盘底,抖落残留杂质,左手握戥杆,走向百眼橱,每一味药与抽屉标签对号入座,右手抓药,一味一称,放入戥盘,秤砣放在剂量的星子上,不偏不斜,多则增,少则减,抓好一味,就在药名上打勾。要是有需要捣碎的,就称好倒入捣药钵,叮叮咚咚捣几下。抓齐了药,再对方子,确认没错,这才打包。将黄裱纸四边收拢,折成斗,撴一撴,包成一个方棱,四角有形有状,一副药几包,都码起来,将处方封顶,一手按住,一手从活络线坨上拽下一段,横一捆,竖一扎,再打个活结,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最后叫声:好嘞,请您结账。

在当地,“寒春茂”叫得最响,生意做得最大。什么药材都卖,南药、北药、川药、贵药、云药,外国的都有。每年只收两个学徒,前面学出师两个,之后才准再进两个。光有关系还不行,还得人机灵,否则王掌柜不收,吃不上这碗饭。

当学徒是有点下贱的,要抢着干重活和脏活。一大车药材来了,赶紧去下大包。我本来就年纪小,身子又弱,扛大包弓成一只虾,药材味儿也熏得脑壳疼。有什么法子呢,忙起来脚板背在背上跑。师傅使个眼色,努一努嘴巴,就得去仓库拿药材,或者去后院翻晒药材。你若不招人喜欢,他就不教你真功夫。

不过,当学徒还算单纯,只用钻研业务,不搞亲疏厚薄。大药铺向来如此,不像小药铺。这要有一说一。跟师傅不用拉私人感情,逢年过节不用送礼,平日也不用给他洗裤衩。王掌柜也没指明,哪个师傅带哪个徒弟。只要你好学肯干,大都会手把手教你。其实说白了,师傅就是卖长年的,挣点工钱养家糊口。而徒弟因为是学艺,所以没工钱,只管吃住。师徒一块吃,八人一桌,每顿五菜一汤,以素菜为主,也会有荤腥,白米饭管饱。

当学徒要有点悟性。学到真本领,才能当药倌。必须熟悉药材,然后懂得药性,还能看懂药方,通晓病理和用药条理。算得上半个中医。先是背诵《汤头歌》《药性赋》,“白芍飞上天,木通不见边,陈皮一条线,半夏鱼鳞片……”药倌会看《黄帝内经》《伤寒论》,学徒没到那一层,但一定会背“十八反、十九畏”。“甘草反甘遂,乌头反贝母;硫黄畏朴硝,水银畏砒霜……”。这不能再往下说了,一般人不能告诉。医者仁心呐!有的伙计要不得,收黑钱配制害人药,让别人烂胯裆,或者慢性中毒,或者让女人滑胎。那些害人配方,绝不能跟别人讲,你就是我亲人,自家嫡亲的侄儿,也不能跟你说。这是最起码的医德。

我只能说中药炮制,这里面名堂可多了。“寒春茂”门口挂一副对子:

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

凡是中药铺,都分内栈和门市。内栈的药工,有刀部,分南北刀。南刀专切参茸、半夏、厚朴、附子、王竹等;北刀专切粗糙药材,另外还有碾工,将药材用手杵、用脚碾,研压成细末备用,还有“斗”部药工,专管每晚门市药屉中药材的存缺,随时补充供应。

“寒春茂”药铺经营饮片及成药,自制丸散膏及胶露油酒。店内悬有“戒欺”牌匾,上面有题跋:

存心悬壶济世,惟愿采办务真。

现如今跟过去不能比喽。不但药材没法比,原来都是野生的,现在大多是种植的;而且炮制工序也变了,先前靠人工,现在用机器。

(图为甘世成老人)

二、我还做过动物活体实验

因为我懂得炮制中药,等到1981年3月,尽管已经年过半百,一九五医院还是把我招了进去,仍然当中药切工。洋学生吃不了那个苦,医学院可能也没训练。

中药炮制有秘诀歌,这个真的很长,我现在记不全了。

先说洗、润,“七分润工,三分切工”,“润药师傅切药徒”,要做到药透水尽,无白心,然后干燥处理,在烘房烘干,或水泥场晒干。比如人参,既不能生虫,也要保持干燥,不然几天就坏了,密封得好的话,进货几年都完好。

再说切药,“饮片切得好,分档别大小,粗细要分条;根茎厚薄片,全草切成段,皮类要切丝;黄芩切薄片,止血宜用炭,酒炒清上焦;白芍和赤芍,根须皮去掉,水头掌握牢,片薄药效高……”在药铺,每天切多久,也没有规定,有时一日从早切到黑,有时也可以丢开不干。

最难的工序是炮制。说起来很有点复杂,有火制、水制或水火共制。药材经过炮制,才能充分发挥药效,也能减除毒性,减轻副作用,便于贮藏,也方便服用。

一是炒药,有米炒、盐炒,可消湿。“中药炒得好,火候很重要,文火和武火,适度掌握牢;逢子必要炒,投药都得捣,为的是药效,煎出成分高;阿胶炒有术,蛤粉先炒熟,烫至其形鼓,筛粉留胶珠……”

二是炙药,有酒炙、蜜炙、醋淬。“蜜炙麻黄草,平喘润肺妙,拌蜜要吸尽,然后上锅炒;穿山甲要炮,甲片分大小,油砂炒鼓起,醋淬再晒好……”

三是蒸药,可祛毒。“川乌和草乌,两药都有毒,生品不能用,制品长时煮;九蒸生大黄,蒸晒功夫忙,最善清血热,泻火又润肠……”

四是汆药,用开水煮焯。杏仁有小毒,必须先汆,然后搓掉外皮,解毒增效。

五是煅药,有明煅法、煅淬法。“煅矾不能搅,火候掌握好,酥脆蜂窝状;人发扣锅煅,一次要煅透,火力要足够;白米或纸验,火候自可见……”

还有制霜,比如巴豆有大毒,要去油榨成霜。还有复制,明矾制半夏,反复用水发,去掉它的毒性,尝起来会发麻,但止咳化痰效果好。

药材盘来盘去,就是那些事儿。再说点新鲜的吧。

一九五医院是军方办的,主治皮肤病和银屑病,在咸宁温泉河畔月亮湾。我十几岁来过附近,当初日本人在这建别墅,据说冈村宁次来泡过温泉。至今还有块石碑,刻着几行字:“整其旅,昭和十九年(1944年)春,石琦部队”。医院这么有背景,我还是进去了,虽然是临时工,但总算衣食无忧。

1989年,一九五医院设立科研室,领导说要研制新药,并建起集训队,由两个老专家领头,抽来不少年轻人,男男女女好热闹。我也被调配过去,专门负责养动物,用来做活体实验。

养动物没什么技术含量。基本养小型动物,兔子啦、豚鼠啦、小白鼠啦,最大型的就是狗,黄毛土种狗,是我自己要养,顺带看门的。我每天煮稻谷,或者喂点玉米。隔天到潜山上割草,因为医院没地,不能种苜蓿,就去割苞茅,这东西好找,很快割一大捆,若有蒲公英、车前草更好,它们都爱吃。

小东西繁殖快,我越养越多。于是,申请买铁丝兔笼,三层十二笼位,有砂杯、食盒、蛋窝、草架、自动食槽,饮水器、托粪板等。最多的时候,三间屋子养满了,看着那库房,就是养殖场。

我握有生杀大权。看哪只豚鼠不顺眼,就把它交给科研室做活体解剖。看哪只兔子吃草不利索,就把它送给别人杀掉吃肉。隔不了多久,会有新药研制出来,要做动物活体实验,我就得一笼笼提过去。

小动物做完实验就活不长了,与其让它痛苦,不如让它快点去了。有些是用了化学制剂,为了防止环境污染,必须找个地方深埋。有些只是药物反应,肉还是可以吃的,可我从来不吃,要吃也是现抓。

我见过医生杀兔子,有很多种方法杀。十来只大白兔,一次性送去的,每只都有三四斤,十几个人围着,人手一只,随便怎么处置,有放血的、打闷棍的、灌醋的,还有拧断脖子的,最多还是打针,找到兔耳的静脉,或兔子的心脏,用针筒注射几毫升新药水,多半一打就死了。如果打不死,那药就能用,进入临床实验。要是有人嘴馋,想吃兔子肉,就用空针筒打空气,不流血,也不血腥,兔子耳根浮起一条青筋,直接下馆子。

到了1994年,换了新领导,又是一个搞法,科研室撤销,动物也不养了。这样也好,免得我造孽。

三、要是能让我行医就好了

我当了五年多学徒,第六年就出师了,没想到出了岔子。

1945年,好像是秋天,我在大街上行走,去给大户人家送药,碰上国军抓壮丁,这下被拉夫当了兵。药铺不知道这事儿,那年头兵荒马乱,也不敢派人找我。老兵油子对我非打即骂,经常被关在屋里,就像对待劳改犯一样,也没人给我发一杆枪,成天干乱七八糟的事儿。那时的司令官是谁,不是我记不清了,而是压根就没搞清楚。当长官的不知道带几个兵,当兵的不知道谁是长官。结果部队还没整编好,在甘肃就打起来了,让共军包了饺子。有个小战士把牢门打开,我一下子跑了出来。

我被救出来之后,正好煤矿要人,就报名去了。这回是自愿的,跟着共产党干。在甘肃兰州司门沟煤矿,我当年就在西北成了亲。说来也巧,媳妇跟捡来似的。

有个姓胡的老矿工,平时就比较照应我,有次在井下叹气,说是他女儿受了风寒,咳嗽好些天,看过赤脚医生,煎了几副汤药,喝完却不见效,肺都要咳出来了。我说自己在药铺干过,让他赶紧去抓几把艾叶,回家煎水给女儿泡脚。过三天,他女儿果真好了。没过多久,他就把我招去当女婿。

1946年元月结婚,之后生过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可惜都没养大成人。大儿子长到三岁,出水痘之后,又得脑膜炎,打屁股针没用,死了。二儿子长到五岁,得了肝积火,没钱买药吃,又死掉了。小女儿刚生下来,就得了破头风,老婆也因为产后大出血,母女都死了。

我老婆叫胡秋生,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要是矿上能让我行医,她和孩子可能不会死。我结婚后,想做老本行,转到药铺去做事,可矿上不放人。管人事的不批,告诫我说,挖煤也是革命,煤矿工人最光荣。还说我没有医师证,也没有证明人,更要命的是,我历史不清白,当过国民党的兵,尽管投诚过来,还是不受信任。直到后来,仍然受影响,文化大革命时,把我揪出来批斗,红卫兵说我是白匪,要我老实交代,到底做过什么坏事,向人民磕头谢罪。

(甘世成老人接受采访时数次泣不成声)

要是能让我行医就好了。我当学徒五年,本来就可以出师,从药倌干起,保准当上中医,等到九十年代政策好,说不定还可以开个中药铺。在矿上挖煤,一家人能吃饱就不错了,孩子生病没钱买药。如果转去当药师,那孩子出点状况,我就能照方子抓药,有个头疼脑热,可以立马治好,至少能活下来一个。

你要掰扯中药,我就跟你说药。提那些烦心事干嘛呢?你再问,就给我滚!

哎,不该跟你扯这些鬼名堂。六十多年过去,老婆和孩子长什么样子,我都记不清了。很多事情不记得,想起来也伤心。提起来人就恼火,一激动就想骂人。伤心事不要再提了!

真是对不起。刚才难受,就是想哭。

不管什么药材,我都可以炮制,改变它的药性。可是,我炮制不了人生,改变不了过去,活着就是受罪。住到这孤老院,巴不得早点死,拉去火化算逑。

我再没什么好说了。

注:此文为《五十四种孤单》遗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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