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

文/郭兴聘

张成尤死了，死得凄凄艾艾。

张成尤是个好人，然而即使好人也没有”免死金牌”，时间到了一样照死不误。人好救不了命——白好了。

最先讲话的是胡立德，他从左边胸口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条雪白的手绢，捂着鼻子说道：“好人死了还不是有人笑！”韩在兴接口道：“狗咬吕洞宾！养狗容易做人难。”胡立德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镜框，开始摆文人的架子：经过几千年的磨练，文人的脸似驴脸，越来越不像人。胡立德见韩在兴趾高气扬地低调开合手里的纸扇，便收了手绢，动手理手臂上的袖子，挨着韩在兴坐下。李兆轩见这两个死对头近身坐着，便料到有好戏看，遂用胳膊抵了抵身旁的王春生，道：“快看，两只狗要咬起来了。”王春生道：“这会咬起来，除非张成尤从棺材里爬出来，否则谁也拦不住。”李兆轩挑了挑眉毛，笑道：“谁说的？你家不是有毒狗药吗？”王春生道：“有是有，药性太轻，这两条狗已经成了精，不过还好，天下的狗都改不了吃屎。”说罢，二人大笑起来。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两只狡猾的金狐狸，在旁观两只老谋深算的恶狗，在一场好人的葬礼上。

张成尤的孙子张泽州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张泽州不如张成尤，算不得好人，曾经偷过鸡，摸过狗，农忙时候还偷过菜。这世上的事都是这样，一代不如一代，猩猩脱了毛就成了人：从本质上来讲，猩猩只不过把称呼换成了人，而人从来不承认自己是禽兽，偶尔有人生气时会说出这个真相；但毕竟是气话罢了。张泽州的继母白影慧低着头，一句话不讲。虽是继母，也是寡妇，张汉中死了六年了。儿子张泽州是从远房过继来的，过继也是不得已。张成尤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张玉良，二儿子张汉中。张玉良二十三岁时娶了同村杨家的小女儿杨洁云。杨洁云外貌清秀俊美，精炼好强，只可惜婚后第二年张玉良便生了肺痨，一个月便死了。张玉良死后，杨洁云便跟了张汉中，九个月后杨洁云难产而死，生出的婴儿也断了气，六斤多的一个男婴。杨洁云死后，张汉中再娶了白影慧，一个黑黑的矮个子女人。不幸的是白影慧天生不能生养，张家便没了后，张成尤思来想去便决定过继一个孙子。于是便有了张泽州，张泽州十八岁时，张汉中得了喉癌去世了。张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人家，但也算的上地方的富人，更兼张成尤乐善好施，天性厚道，故朋友多如牛毛。只是如今张成尤一死，留下这继母继孙，恐张家日后难免不被人欺凌。张泽州哭啼的伤心欲绝，十八岁的他，整个肥嘟嘟的身子都在颤抖，好像是有虫从衣领掉进去噬咬着自己的肉，又好像想要把身上的肉抖落一样。张泽州哭是有道理的，张成尤死的第二天，夏家就来退了张泽州与夏景瑜的婚约，他怎能不伤心呢？

负责席地安排的侯耀文进屋来招呼人去用饭，韩在兴“咵”地一声打开二琅腿，出门去了。胡立德见状，立马跟了出去，以伺机嘲讽。说起胡立德和韩在兴，不得不提杨洁云，这二人见张玉良一死便争相讨好杨洁云，只可惜近水楼台先得月，被张汉中抢了个先。这二人眼见没戏，便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说是误了彼此的好事，从此便结了梁子。李兆轩和王春生上架似的赶着和韩胡二人坐在一桌。道行深的人一眼望去，这一桌简直就是蛇鼠一窝，毕竟能够在一起的人都是有一定道理的。侯耀文开始到桌上安排座位，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将王春生和韩在兴安排在上席，而胡立德和李兆轩被安排在对陪。胡立德的脸，红一块黑一块，比被人打了还难看。李兆轩冲王春生挤了挤眼，王春生便笑道：“老侯，你看，胡哥比我大，有胡哥在，我哪敢坐上席，我和胡哥换吧，况且，过会胡哥和韩哥喝起酒来也方便，你说是不是？”侯耀文一听，恍然笑道：“你瞧我，要不是你说，今天就让老胡受委屈了，老胡啊，你可别怨我，我年纪大了，脑袋也不好了。快，快，坐到春生那位置去，回头我来敬你酒赔罪啊！”众人一听也都让胡立德坐到上席去，胡立德笑着推诿道：“坐哪都一样，有酒喝，有菜吃就行。”李兆轩闻声，顺势拉着胡立德道：“去吧，胡哥，那本就是你的座，你不去坐谁适合坐那？你就和春生换吧，我跟春生还有话要说呢。”胡立德扭扭捏捏表现的极不情愿地坐了过去，韩在兴道：“玩泥巴的爷爷，拄拐棍的孙子，年龄上没有便宜占，辈分却摆在那。”李王二人一听便忍不住地笑出声来，胡立德阴着脸道：“大家只不过都是朋友一场，互相并无尊卑，也无从谈关系的远近。”韩在兴漫散地吹了一下手指，道：“朋友不是有老小之分吗？你瞧你我二人，不就是因为年龄长几岁才坐这的吗？人越老，皮越厚！”在座的人听了这话都心知肚明这是在说胡立德，然而胡立德却无法反驳，吃了个哑巴亏。王李二人为着憋着不笑，把两张红黄的四十几岁男人的脸憋得就像二十几岁人的脚底板。韩在兴自知已经狠狠地让胡立德感到难堪了，不免从嘴角溜出一缕浅笑，淡淡地，却很甜，甜到心里。胡立德在两次谈话中都没占到便宜，肚子里全是火，却又不好发作，他是文化人，他长着文化人的脸，他不能丢圣贤的脸。饭总算过去了，胡立德滴酒未喝，理由是肠胃不好，所以只自顾自地吃些菜。回到家，胡立德见六岁的小儿子胡小同在搭积木，一副很搞笑的认真模样，不知不觉就气不打一处来，箭步走到胡小同面前，“啪”的一下推翻了搭好的积木，并大声骂道：“狗娘养的，整天就知道玩，除了玩你还会什么？你看韩启天学习成绩多好，你呢？我像你这么大时都开始帮着养家了。还有，以后不准你去找韩启天玩，只准在家学习，不准出门，听到没？”胡小同整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傻了，隔了一会才大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大喊道：“你赔，你赔我搭的积木，妈啊，妈啊！”胡立德的老婆陆家敏听到胡立德的话和胡小同的哭声，便从屋里边走边说道：“你又没喝酒，耍什么疯，你这么骂孩子，难道他是别人的儿子吗？你要是看厌了我们母子俩，我们这就走，你只管再去找好的来服侍你。”陆家敏拉起坐在地上的胡小同，并掸了掸他衣服上的灰尘。胡小同哭个不停，陆家敏左哄右哄才静下来，胡小同带着哭腔道：“爸爸不准我出去玩。”陆家敏道：“爸爸骗你的，好了，去玩吧！”站在一旁的胡立德突然意识到小同还没上学呢，便轻轻一笑，心想：“比赛还没开始呢！”陆家敏回头瞅着胡立德道：“儿子是我一个人的吗？他是狗娘养的，你呢？你是什么养的？”胡立德不做声，一溜烟地回了屋，他要策划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