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红了

“咔嚓”妈妈拿出砍猪草的刀，对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水果砍下去，水果裂开了。红红的籽露出来，宝石般晶莹剔透，正发着光呢。这些籽密密匝匝、亲亲热热热、高高低低地挤在一起，“瞎，都结籽了，不能吃！”妈妈皱了眉。

“嗖----”，水果被扔进屋檐旁的阴沟里，咕噜咕噜向前翻几个滚儿，停住了。

“这个水果好吃不，周风子！”杨六儿踱着方步来到我们家门口。“哎，老得都结籽了，扔了！”妈妈撇了撇嘴。“哎哟，这种水果叫石榴，就是吃籽！“杨六儿痛心疾首地大叫，“你真是个癫子，没见过世面！”这句话在杨六儿心里估摸捂了个把小时，竟发出一股馊臭味。我倚在门框边，闻见了。

妈妈的脸红成了关公。她几步奔到阴沟里，捡起刚刚被冠名为“石榴”的东西。掰了一块给我，我抠下石榴的籽来，扔进嘴里，轻轻一咬，饱满的汁儿迸射在舌头上，嗯，甜丝丝的，跟学堂湾门口商店里的糖果一样，甜得咪眼睛。

杨六儿见世面的时间大概比妈妈早一个小时左右。

杨六儿的长女大碧刚从山东婆家回来，带来好几筐水果：石榴、苹果、香蕉、脆枣。这些新鲜名字一一从杨六儿的脑子里路过时，他牢牢地记住了。

要知道，我们那个穷沟里只种桃儿李子等下贱易活的树，乡人的眼睛也只认得这些树上结的果子，百分百的人对大碧带回来的水果一无所知。

等着吧，他家大碧正东家一把枣西家一石榴的给近旁的街坊送水果呢！

果然，我们家第一个被杨六儿逮着闹出了洋相，杨六儿提前见过世面的好处得到了发挥。妈妈自尊心很强，凡事都要争输赢，但此时对杨六儿的鄙视却无可奈何，谁叫咱没不仅吃过猪肉，而且也没见过猪跑呢！

杨六儿直起腰板，背着手，心满意足地踱步到下一家指导工作去了。

妈妈啐了一口，“有啥好嘚瑟的！”

大碧是杨六儿的长女，瘦削的脸上布满雀斑，眼睛又大又鼓，时刻准备了一幅紧张的神色，一受惊吓就放出来。

要说，干农活嘛，大碧可是个好把式，虽然身子单薄了些，脏活重活完全不在话下，跟老黄牛一样，整日里不声不吭地干，是杨六儿的好帮手。

可是因了这相貌，不受杨六儿人待见。

杨六儿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家里一个人孩子犯了错误，淘了气，所有的其他孩子都要被连坐受惩罚，尤其是最大的受最重的惩罚。

小冬和我同岁，是个淘气包，喜欢搞恶作剧。搬石头拦马路上的汽车、偷刘大娘家的豌豆荚、用弹弓弹王二娃家的鸡、打了隔壁的张兔子.......

屡屡被告上门来，收了农活，吃过晚饭。杨六儿没有过多的言语教化，一个字：打！

农村人坚信“黄金棍下出好人！”

地上跪了一溜儿的孩子。

细桑条子一抽到小冬小腿上，他就蹦跳起来，开始疵牙咧嘴。

小冬是杨六儿的幺儿，上面一股脑儿来了四个女儿，杨六儿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来个儿子，可别打坏了，再虚抽一下，吓唬吓唬就得了。

然后对着旁边四女儿三女儿二女儿每人抽一阵，一时间，杨六儿家哭声震天，茅草屋顶都快飞了。最后轮到大碧了。细桑条换成了粗棒子，对着大碧一顿猛打，好像犯错误的是大碧。无言的棒子责怪大姐没有把小弟弟管住。

大碧心里那个苦楚啊，农活、家务活都忙不完，哪得空闲去管小弟呀，小弟长了腿到处乱跑，难不成把小弟拴在她身上？再说，也管不住啊！小弟仗着自己是儿子，横蛮的很，谁的话也不听。自己也是十八九岁的人了，还挨打，哎哟，真难为情！

想跑？没门，被拴在桌下打呢。

每隔一阵子，这样的冲天的哭嚎声从杨六儿家传出来，回响在寂静的黑夜里。院子里的老人直叹气，哎，这杨六儿真狠哟！日子一长，积怨埋在大碧的心里，藏在眼睛里，看谁都一股怨恨气。

她性格孤僻，从不和任何人来往，闷着头干活。整天胆战心惊，保不准小弟又调皮，被人告了状，又要上刑了。

晚上，大碧躺在床上，透过窗户，外面的月亮在乌云里穿梭。回想自己过去的十几年的人生，不禁泪流满面。哎，人生几何，为什么这么凄凉？

二十一岁的那年，大碧突然从杨六儿家消失了。

大碧被人卖了！

卖哪儿了？山东。

人贩子拐的？

杨六儿和他家一个亲戚合谋把大碧骗到山东，说是走亲戚。

卖自己的女儿！天爷，这是啥当爹的！

杨六儿得了一笔钱，喜气洋洋地回来了。不久，杨六儿家要倒的那几间茅草屋换成了瓦房......

吃石榴的第二天，大碧到我们来串门。以前那个怯怯的大碧不在了，

眼神没了旧日的怨恨，露出神采的光。她拿出在婆家生活的一张照片，大碧脸上挂着笑，正在果园里劳作，红红的石榴缀满了枝头，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到一个大石榴，想必我们昨天吃的那个石榴就是从这个果园里摘的吧！

她说老公对他很好。终于苦尽甘来了，我们都为大碧高兴。

晃眼间二三十几年过去了。这个十月，石榴又红了，我给妈妈寄了一箱石榴。

和妈妈聊起了大碧,妈妈说大碧很多年都没有消息了。据说，她老公因她那些年生不出儿子就打她，打得可狠了，大碧受不了，又不敢回娘家，怕杨六儿打，不知去了哪里......

我想起了大碧那双惊恐的双眼,想起了照片上的那片石榴林，想起了那个在阴沟里咕噜咕噜滚的石榴，红红的汁儿流出来，像是大碧的心在流血，一滴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