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黎安排工人打包收拾东西,自己走到外面。街道两边做行道树的樱花开得正好,粉红的云霞笼在枝头,如梦如幻。
苏黎坐到门口的公共汽车站台上,看着来了又去的公交车,汽车尾气和车轮带起的尘土一阵阵扑到她的脸上。
段小钢来了,站在苏黎对面,看看她藏在丝巾里的脸和缠着绷带的脚,“打开丝巾我看看。”
苏黎知道自己脸上还有些淤青,“别看了,王爷,我知道我现在面目可憎。”
段小钢坐在她身边,“还疼吗?”
“还行吧。”
“阿黎,我带来几个人,帮你一起收拾。”
一辆公交车进站了,路边行走的电动车和自行车被公交车逼得无路可走,他们停下来,大声咒骂着。等公交车的人们蜂拥着往上挤,你推了我,我踩了你,不时有骂骂咧咧的声音传来。
“段王爷,看见没有,哪有什么诗与远方,鸡零狗碎的人生,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这一路没完没了的苟且。”
段小钢笑起来,“阿黎,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今天晚上,王爷带你去喝酒!”
“不怕你的小女朋友生气?”
段小钢叹口气,站起来走了。
苏黎开这间晨曦书院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城中村改造正如火如荼地提上议事日程。
她的那间晨曦书院,正好位于那条城中村农民房、商品房和写字楼混杂的幸福路,她租的是一栋写字楼的一楼商铺,那楼建于2000年,心想着怎么也不至于拆迁吧。
看着其他城中村野火过境般的拆迁,她还是有些忧虑,去问房东。
房东大笑:“怎么可能拆?2000年的房子都拆,那还不全城都拆了。”
过了几个月,苏黎去签下一期的合同,交房租。这些年来,租房合同基本都是一年一签的,这样,面对飞涨的房价和房租,房东想收房子、想涨房租都很容易。那天,房东明显底气不足了,他告诉苏黎,街道通知可能要被拆迁,但是还在和开发商谈判,没有最后定下来拆还是不拆,合同只敢签半年,房租也只敢收半年,“到时候如果不拆咱们再继续签。”
这样的消息对于苏黎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
她就全靠那间书店养活女儿和自己、供房子、供车。可能要被拆迁的消息让她快崩溃了,
之前,她就有一次被房东赶走的经历。
苏黎的第一间商铺在幸福路一家企业办公楼的一楼,她刚开始租的时候,那一片还是城郊结合的荒凉地带,那时的幸福路还是一条单向畅通的断头路,商铺位于被被堵死的幸福路尽头,所以房租也很便宜。
那时候,苏黎住在幸福路的一个小区,正走在人生的困境里,刚离了婚,辞去一中的教师工作,独自带着一岁的小女儿靠着微薄的积蓄和父母的接济生活,那天看见一栋办公楼的一楼商铺贴着招租,就生出自己开间店的想法。
幸福路也算那一带的主街,聚集了周围四个不大不小、不新不旧的平民小区,几个城中村,还有几栋办公楼。苏黎在街上逛了几天,最后决定开个书店兼卖文具。这条长不过几百米的小街上,散布着五家面积100平米左右小超市、无数个的小服装店和小食店。有一所公立小学,一所民办小学、一个幼儿园,却没有一家像样的书店文具店。
那间铺子只有六十多平方,面积不大,铺租也便宜,苏黎跟房东谈成预交半年房租。做建筑设计师的苏黎爸爸苏鸿拿出他所有的积蓄,找人借了一些,自己又加班加点地接单做设计,加上苏黎自己手里的一点小积蓄,付了房租,简单装修之后,店很快就开起来。
店名晨曦书院,其实是苏黎想开一间书店的执念,她的店更像一间生活馆,卖书、卖文具、卖精品礼品、卖日用百货和玩具。
小舞给苏黎铺了三万块的文具,刚认识没多久的和梅姐用她自己做担保,为苏黎佘来三万块的书,又带着她去进来两万块的日用杂货、精品、礼品、玩具。
从开店第一天开始,苏黎用尽了全部心力。那时候,她每天早上八点开门,晚上十点关门,每周工作七天。扔一张儿童床在店里,她的小女儿晨曦也陪着她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困了睡在店里,醒了就和那些跑进店里的卖菜人的孩子玩。
店铺位于一个小区的出口,门口有个自发的菜市,苏黎当初租这间铺面也正是看中这一点,相对而言可以聚集一些人气。到了下午,小晨曦就会脏得不像样子,看到那些整洁漂亮的孩子,苏黎经常会觉得愧对女儿。
四个月后,晨曦书院开始扭亏为盈,盈利不多,但勉强能够养活苏黎和女儿。半年后,幸福路修通,连接到新通车的四车道的滨江大道上。幸福路上的人和车陡然多起来,晨曦书院的生意也跟着忽然好起来。
苏黎很节省,不乱花一分钱,小舞说那是抠门。靠着抠门,苏黎很快还清债务,开始有了一点点积蓄,心里逐渐生出一点底气。苏黎觉得自己的坏运气走掉,好运气就这么从天而降砸在头上。
那三年真是光速发展的三年,转眼间附近的道路一条一条修通,附近的商品房、写字楼好像一夜之间就鳞次栉比地冒出来。周围的城中村疯狂地加层,却也赶不上蜂拥来租房的打工人潮。这条街好像变魔术一般,一眨眼就不再是过去的那条,到了晚上,一条街灯火辉煌,人流如织。
对苏黎最为有利的,是原来的公立学校、民办学校和幼儿园都在扩大招生,附近又开起了两间民办学校和一间民办幼儿园,每天都有无数的孩子和家长往书店里跑。
当然,房租也翻了倍。
那家房东换了好几个管租房这类事务的办公室主任,每换一个就会搞点新意思,比如两年的合同作废了改成一年啊,交个几千块或一万块的租房押金啊,要求你把门头重新做过以保持公司形象的美观啊什么的。
苏黎是与人为善的人,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对于他们更是小心谨慎地伺候着,他们全公司的人来买东西,她一律打折,苏黎以为自己在他们公司的口碑是相当好的。
但是,他们后来坚定不移地把苏黎赶走,她托了多少人去说情都无济于事,她一直都百思不得其解。很久以后,有人旁敲侧击地告诉她,她或者店里的小妹不小心得罪了他们公司某位关键人物。
房东要收回铺面,把苏黎赶走,对苏黎的打击是巨大的。
一年前,为了让女儿能够到环境、师资、生源更好的龙城建筑设计院幼儿园学习,苏黎和女儿搬去建筑设计院住宅大院与父母同住。半年前,滨江大道上新开发了一个楼盘,苏黎和爸爸商量以后,一口气还清结婚时爸爸帮忙付首付贷款买的那套房子余下不多的贷款,二十万卖掉,加上她和父亲手里的积蓄,在那个楼盘贷款买了三套售价三十万的房子用来出租。
房东忽然要收回商铺,让苏黎忧心忡忡、焦躁不安,每个月还有巨额的房贷等着她还呢,
还好那次比较幸运,苏黎很快在幸福路的另一边找到一间商铺。最棒的是,商铺对面的院子里是一间新开的民办小学,有八九百个农民工的孩子在里面就读。
原来租这间铺面的人正好有什么事急于出手,苏黎只花了三万块钱就转到这间铺面。新的铺面虽然房租单价和原来的差不多,但面积却大了三倍,近两百平米的商铺,总租金是原来的三倍。后面有一间小房子,隔墙是承重墙,不能拆,只能用作仓库,可是却一样的算到商铺面积里,交一样的房租。
咬着牙签了租房合同,又砸钱进去好好地装修了铺面,那些日子,苏黎几乎整夜不能入睡,担心新店会亏损,担心血本无归,担心她新买的房子还不起月供。也是从那时候起,苏黎养成了每天起床就要喝一杯清咖啡的习惯。然而,苍天有眼,老店的客户没有流失,新店的生意比原来更好。
两年后,苏黎再次面临着拆迁而无处可去的问题,人生的烦恼好像总是一浪高过一浪,一个大坑后面是一个更大的坑。面对命运的新一轮暴击,她好像又一次走投无路。
运气还算不错吧,两个月的努力,总算在圆通路找到这一间铺面,也是一个半新不旧的七层楼房的底商,右边是一个高级商住社区,有两栋三十八层楼的高级公寓,和一栋同样高的写字楼,左边是有六栋七层楼房的老小区。周围住家不算多,最近的学校隔着三条街,不过,街对面是动物园,不远处是龙城香火非常旺盛的著名的圆通寺,店门口正好是一个很大的公交车站,人流量也还算不错。
还好,苏黎爸爸苏鸿很支持她,而妈妈文秀一切唯爸爸马首是瞻,什么都听他的。
苏黎一直到高中都是那种别人家的优秀孩子,性格温和安静、学习好、听话,是最讨老师和家长喜欢的那种孩子。苏黎后来想,她也许只是青春期叛逆来得比较晚,后来的她在选专业、结婚、生子、离婚、辞职的每一个环节都让父母操碎了心。终于,她跌倒在人生的最低谷,独自一人带着一岁多点的女儿衣食无着地走在人生边缘。
看着她终于扔掉一切虚妄的执念,没入红尘,开始努力赚钱,她父母的心才落回原地。开店的任何事,他们都咬紧牙关支持。
几个星期鸡零狗碎的装修过程,咬着牙和装修工人斗智斗勇。
办齐所有证件,苏黎终于把她的第二间晨曦书院开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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