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风很冷,冷得让人真想二话不说缩进被窝,一湖池水都要冻成冰了,文顺那孩子还依旧坐在池水边。月亮很亮,宁静地和云飘在空中,它们从不理文顺,其他人也只是凑凑热闹而已,风很凉,吹着小池塘上的水更凉,但是文顺还是坐在池塘边,不说话,众人都说——他的魂估计丢那里去了。
“文顺那孩子真是奇怪,多不合群,也不上学。”有人说。
“不知道他冷不冷,就穿件小外套。”
“天这么冷,你还不回去吗?”有人问他。
文顺转过了头,仰着一个冻得通红的脸,笑着:“天这么冷,你怎么不回去呢?”
那人不自然地笑了笑,怕是见生,走了。
小童从来没有对文顺反感过,每次路过,她都遥遥望望他一眼,总是觉得他很孤独,只是她说不出口,因为谁想和他说话?
清儿提提她书包,说:“走了小童,天晚了。”
小童点点头,和她一起走,再回头看他一眼,他还是那个样子坐着,好像过一夜,他就会变成一个冰人儿,一个不说话的十足的冰人儿。
文顺不动,怎么也不动,每次等到真正人走了他才回去,只是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呢?无非就是睡觉,他也没有困意,只是,他必须要回去,不然奶奶会杵着拐杖“咯哒咯哒”地四处去找他,叫他回来。
文顺是从窗户里回来的,奶奶好像知道他要爬窗户,就不关窗,但她不知道,其实文顺是怕吵醒她,门只要一动,就会发出极大的声音,木门很陈旧,一碰到就会沾一抹灰。
奶奶睡得正酣,文顺蹑手蹑脚地爬上床,刚碰到床,就听见奶奶的声音:“不洗身子就上床想生病?”
也不知道奶奶是怎么知道的,她拥有奇怪的感官,能感觉到任何细小的声音,于是每次文顺出去久久不回来,她就起身披上一件大衣,敲着拐杖找他。但有时,在文顺想他妈妈的时候不回来,她也不会去找他,这是她欠他的,也不知欠了什么,她只是觉得,她没好好保护他的妈妈。
文顺从不答话,他知道奶奶说完话就会继续睡,于是他给自己擦好身子,就上了床,睡不着。
他看着空洞的天花板,天花板是木头和稻草在一块儿搭的,没什么好看的,只是,除了看还能做什么呢?也许看着看着,他就会睡着了吧,要是再睡不着,妈妈说,就数绵羊,也许数着数着,也能睡着。
童儿是早早睡着的,她比他上床的早,想着明天要上学就会睡着,想想今天的事估计就能睡着。
第二天,天气算是转热了,奶奶早就起来做早饭,等着文顺起来。她也知道,文顺是个孤独的孩子,只是他从不和她说,要说,也只是和山上的绵羊,水里的小鱼儿说。只是说了,它们能不能听懂,要靠它们了。
文顺起来了,奶奶说:“快起来漱口洗脸,不然早饭要凉了!”
奶奶家虽然说不上华贵,但她是一年四季都保持的干干净净的,破了洞的衣服被她经手的针线细细密密地一缝,很难看得出什么问题,她的脸也是终年白白净净的,每天早上都会用清水洗面,身上总是透着一股清香,她也让小孙子和他一样干干净净的。
文顺边舀着水,边说:“你知道吗?我昨天晚上看见妈妈了,她……”
“瞎说。”
文顺拿起木杯子:“爱听不听。”,他把嘴里的水吐了,再捧起水扑到脸上,洗漱完了,他走到饭桌上又说:“别忙活了,过来吃饭。”
奶奶和他吃饭,也是细嚼慢咽,小孙子就不同了,虽然算得上斯文,但吃的也极快,后来干脆捧起碗拿筷子扒饭。奶奶皱皱眉头,说:“慢点吃,也不怕噎着了。”
文顺只好放慢了速度吃,吃完了,就急着出门。
“去哪儿?”奶奶问。
“反正晚上能回来。”文顺早就走了,留下一句话就走了,一溜烟的就跑出了奶奶的视线。
文顺能去哪?好像哪也去不了,他在哪里,就有人盯着他,生怕他做出什么坏事情来,他想和人说话,只是谁能听他说话呢?于是,就只能和小鱼小羊说话。
文顺来到池塘边。
“嗨,小鱼儿,好久不见想我没?”
鱼儿看见他,没理,依旧自顾自的游来游去,文顺又说:“你们听我说,我从来没有干过坏事,你们看见了吗?”
“都是我爸,他从小就喜欢搞坏事,长大了杀人放火,现在还要怪在我头上,因为我是他儿子,流着的是他的血液,人们觉得我骨子里就和他一样,将来一定酿成什么大罪,和他一样坐牢。”
鱼儿从来都对他不屑一顾,不管他说什么,它们都会自顾自游。
“你们不听我说?没关系,我先走了,拜拜。”文顺笑着,跑了,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文顺又跑到了羊群那里,和它们说话。
“我前几天来过,你们记得吗?”文顺问。
羊群不理他,吃草对他们来说才是正事,它们低着头,四处找寻可食用的草,就像寻宝一样,一个个都埋着头,嘴角蠕动着。
“喂,草好不好吃啊?要不要……”,话说到一半,他看见了一只小兔子,躲在叶子的阴影下,静静地看着他,文顺好像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也静静地看着它。
小兔子把一只爪子向文顺挪了一步,又退了回去,踟蹰半晌,又伸出爪子向前走了一步,看着文顺。
文顺尽力不让自己动,让小兔子接近他,口里说着:“来呀,小兔子,我不会伤害你的,你放心。”
小兔子慢慢加快了脚步,慢慢靠近他,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地走过来,当文顺伸出手想摸摸它时,它又退了几步,又过了一阵子,它又向前走几步,终于,文顺如愿以偿地摸到了它柔软雪白的小兔毛。
忽然,一个声音传过来:“文顺!你还敢来,上次我丢了一只羊!没把你怎么样已经够慈悲的了!滚出去!”
文顺抬头一看,牧羊人满脸怒气,扬起鞭子就要朝他身上打去,他一个轱辘再起身,跑得和兔子一般快。
但是他从来没有偷,村里的人只要丢了东西,或者东西坏了,全都怪罪到文顺身上,同龄的孩子也从来不接近他,见到他就绕道走,要么就是故意刁难他一下,让他低着头站在他面前,自己则从他身畔走过,仿佛很神气一样。
小童总觉得文顺是个好人,每次透过教室窗外,都能看到他孤零零地影子游荡在似乎空洞的天地间,但总觉得,他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再也起不来了。
清儿却不屑于文顺,总是催促她快走。
游荡了一天,天将黑了,文顺也回去了,躺在床上,他想了很多。
文顺父亲从小就不干好事,奶奶那时也不好好管,每天半夜三更的,不是偷鸡偷羊,就是偷那些即将成熟的麦子,到后来,竟是屡教不改杀人放火。再到后来,他有了妈妈,妈妈自然是反对这样的,但是文顺的父亲不听劝,一次偷袭,被埋伏下来的警察抓住了,便送进了监狱。
那时,妈妈刚有了文顺。
文顺小时候见过父亲,那时是隔着监狱的通讯玻璃间看见他的,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有着满脸的胡子,眼里闪着寒光,看着他,他竟然有些耻辱感,甚至还有些害怕,虽然是亲生的,但还是有些害怕,怕他跨过栏杆掐住自己脖子。
那时,妈妈抱着他,轻轻哄着他,她知道,他在害怕。
“闭上眼睛睡觉,别想太多了。”奶奶又醒了,文顺不知道她是怎么看透他心思的。
“奶奶,人死了会到哪里去呢?”文顺没有看她,天太黑了,他看不清奶奶的面孔,只是虽然看不清,他也能感受到奶奶在身边。
奶奶愣住了,每每听到文顺提起妈妈时,愧疚之心总会涌上心头,她没有管好儿子是她的错,而文顺的母亲也是因父亲而永远的离去了,现在父亲坐牢了,除了她,文顺还能怪谁呢?
“人死了啊……会到所有人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有很多人都会去那里。”奶奶声音不大。
只听一声“嗯。”传来,奶奶才放心下来,只是又听见文顺说起来:“我从没有怪过奶奶,爸爸这样又不是奶奶的错,要怪,也只能怪他。”
关了灯的黑屋子里,奶奶在黑暗中轻轻摇头,知道没人会看她在笑,但她还是止不住的露出了微笑,她当然知道小孙子不怪她。
第二天,文顺睁开眼时,看见奶奶身上背着包,穿着出去的衣服,文顺一骨碌做起来:“去哪儿?”
奶奶说:“去见你爹,看他还好不好。”
文顺去舀水:“你去吧,我不去。”
“到底也是你亲爹,你真不去?”
文顺说得斩钉截铁:“不去。”
“好好管好自己,别走远了。”对于这种事,奶奶不会强求他。
芦苇飘荡在天地间,一个小人影儿在其中奔跑着,他跑着,是为了解释,说不上恨父亲,也说不上喜欢父亲。
忽然,他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中间的人是在鱼厂工作的老邱。
“我的鱼丢了,谁偷的,赶快给我站出来!”老邱大声喊着,恼羞成怒。
“是谁这么缺德,简直和文天一样。”蓦地有人说道。
文顺在远处闭上眼睛,哪里有事故,哪里就有人说起父亲文天,虚汗从额头流到了眼睛上,黏糊糊的,他不想睁眼,只要一睁眼,就会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一幕。
果然,众人一听到文天,眼睛就齐刷刷的看向文顺。
老邱抓起文顺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怒喝:“文顺你个小子!还我鱼!鱼!”
文顺眼睛上的汗流了下来,和着汗一起留下来的,是泪水,他小声说:“鱼不是我偷的。”
“撒谎!”老邱把他摔到地上,文顺趴着不起来,他睁着眼,眼泪盛在眼眶里,他的脸面对着芦苇丛中的一个小茅屋,以前母亲在的时候,他就住在那里。
文顺失声痛哭起来,趴在众人面前,面朝妈妈曾和自己住过的小茅屋,眼泪越盛越多,他不顾面子,整个人沉浸在伤心之中,他哭着,哭着,模糊中好想妈妈回来了,回到那个小茅屋,等着他来看她。
“不就是一个小孩子,有必要这么针对他吗?”说话的人杵着拐杖。
文顺转过头,看见了奶奶,奶奶回来了,回来帮他了,只是一见到奶奶,他哭得就更伤心了。
文顺扑进奶奶怀里放声大哭,好像之前所受的所有委屈今天都宣泄出来,奶奶轻轻抚着小孙子的背,说:“不哭,不哭。”
芦苇里飘荡着妈妈的回忆,怀抱里涌起的是奶奶庇护,文顺想,他有这些对自己好的人,他不会再将他们丢弃了。
今晚的星星应该会很美的,尤其是在芦苇丛中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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