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那么短,遗忘却那么漫长。


有人曾问南霜:“你哪来这深重的愁?”
少年不识愁滋味,思来想去应是些许闲愁。倘若真有愁,也该是无水之源,无根之萍。
南霜听闻,微微一笑,不作回答。旁人也只是摇摇头,叹着气走开了。他们或许心里会想着这个女孩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吧,装成这个样子给谁看呢。南霜的唇色很淡,唯有漾起笑意时才染上了稍显健康的颜色。哀愁笼了她一身,缥缈似雾,一双眼汪了两捧水,好像要淌下来。没有人看见这副模样会开心的。
忧愁像潮水涌上黑而光的石头,鲸落于海底开出绮艳的花,涌动,涌动,下潜,下潜。一种单纯而神秘的痛苦将她裹挟,她生来就不快乐。世界于南霜而言是嘴上无奈又幼稚的笑,是沉醉于虚幻的心,是倏忽即逝的快乐。众人在风里来雨里去,忙着生,忙着死,而生活就像朔风肆虐下扬帆的大舫,终归会沉没。
世界很安静,人们太吵闹。
怎么办呢?
还是要面对啊。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凌阳把手撑在南霜的课桌上,无暇的光聚焦在他的脸上,他定定地看着少女苍白寡淡的面容。这次,他势必要得到答案。面前柔弱可怜的少女于凌阳而言,就相当一道未解之迷,他穷尽了数年也未能解开。虽然探索答案的过程很奇妙,但是背后的答案更令他兴奋。
“你看过《泰坦尼克号》吗?”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凌阳不解,他实在不懂这个十八岁还未到的女孩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脑中有悠长的回声相和——你,什么时候明白过她呢。
高一那年,凌阳在夏季最热的那一天,一场他打得分外憋屈的篮球比赛之后,撞见了南霜。她没有撑伞,穿着一件白色长裙从拐角处走来。她的周身仿佛落下了颗颗碎钻,雪白的肌肤在莹莹发光。那么毒辣的阳光照在身上,就好像要化掉一样。她的眼睛结着霜雪般的愁,路过凌阳身旁时,淡漠的眼神轻轻掠过。
凌阳一瞬间懵了。
那样的感觉,他想,他毕生都忘不了。像临头浇了一盆水,凌阳烦躁气恼的心忽然安静了下来。在这之后,他常常下意识找寻那个惊鸿一面的女孩,终于,在光荣榜上看见了她——原来她叫南霜。
如霜似雪。
朋友们告诉凌阳,这个女孩古怪得很,只喜欢独来独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好像只会安安静静地学习,那么,了无生趣。
凌阳留心观察这个比他小一级的学妹,他总觉得,她本不该是这样的。这样的女孩,应该是盛开在日光下的。
“南霜,我想教你开心和快乐!”
冬至那一天,凌阳点燃了南霜楼下的烟花,对那扇窗喊道。
南霜推开窗,探出头来,她的发丝在晚风中飞扬,像无极无限的东西四散飘飞。凌阳仿佛看见了她眼底的星子,与天幕中的烟火辉映。
那一刻,他深深地被吸引住了。
然而,南霜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他。
这一次,也不例外。
“电影里有这么一句话,我想告诉你。”
“什么?”
“一生那么短,遗忘又那么漫长。”
爱,太沉重了,最好一丁点联系也不要有。

如果可以,南霜想和凌阳成为朋友。
每一次和凌阳擦肩而过的时候,南霜都会尽量把自己的呼吸放轻放缓,生怕打扰了对方。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心乱了好几个节拍,脑中冷静运转的时钟突然消极怠工,这是很危险的预告。
她永远忘不了去年冬至的夜晚。
少年明媚热烈地闯入她无人踏足的领地,放了一场只有两人知道的烟火。月牙儿清亮而澄澈,温柔又醉人。有一对星儿像微笑着的母亲的眼,把少年的脸照得一半雪白,一半略带灰影,纯净无暇。
那一刻,南霜的心像百灵鸟一样,挣脱一道又一道枷锁,在无边的浩宇中翱翔,它飞过树影,飞过云霞,飞到月亮之外,飞过世界,越过另一个鲜花盛开的时空。
世间从来没有神明,南霜问自己,你真的可以吗?
不可以。
她生来就是不被祝福的人。
母亲因她而死,父亲至死都在怀念母亲,原因无二——因为南霜的出生。她的生日,是父亲和母亲的忌日。她的生活是一场诅咒,无人幸免。
生是罪孽,死是罪孽。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办,他们只会说,南霜你要懂事,南霜你不要难过,南霜你要好好儿活。或者在背地里传来闲言碎语,听说南霜是个没爸没妈的孩子,听说她是个小灾星,靠近她准没好事,连父母也能克死……
“南霜,我不想再看见你。”
“爸,爸……”
“你不要叫我!每一次,看见你,我就想起我的妻子,就是因为你,她才会离开,就因为要把你生下来!我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才会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你!如果……”
父亲没有说完,坐在一旁没有再理她。
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南霜默默在心里补全了这句话。
这是她十六岁生日,父亲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一生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记住,你是杀害你至亲的凶手,你是一生灾祸的源泉,南霜永永远远也无法忘记,可是,她并没有永远,她只有短短的一生。
此后,她身边的人来了又走,来了又走。
如果注定要离开,我宁愿你永远也不要来。
一生那么短,可遗忘那么漫长。

“你究竟想做什么?”
“南霜,我想教你开心和快乐!”
感受到温暖时,南霜觉得好奇怪,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想掉眼泪,还想转身逃得远远的。
“为什么?”
“因为喜欢你啊。”
像一阵晚风卷着湿意吹破了一朵欲睡的花,在雾霭沉沉里不声不响,南霜微微笑着,略显苍白的唇没有丝毫开口的征兆,只是静静地用目光一寸一寸偏移过面前少年柔顺的发,清白的眼,眼尾小小的痣,直至高挺的鼻,柔软的唇,优越的下颌线——五官的千百种组合中,他是唯一她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的存在。
月亮歪歪地挂在天幕之上,清冷的光辉静静洒向地面,无声。
两个人的影子无限拉长,在一片晦暗中纠缠不休,于明亮处黯然分离。
“为什么?”
如果仔细听,凌阳一定会察觉到南霜语气有一丝颤抖。
“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为什么。”
南霜倏而笑了,她是真的想笑。
喜欢就是喜欢,多么天真的话啊。喜欢意味着劳心费力去了解一个人,去体会一个人,喜欢是愿意和对方分享自己的一半。或许,是一场无疾而终,一场晦明难辨的风暴,一场想起来就疼痛的回忆。
喜欢好廉价,轻易就被人说出口。
南霜的脸色突然焕发了光泽,她一向苍白的唇若一痕弯月,清清冷冷地落在白皙的脸上,流转着别样的光华。
凌阳情不自禁地靠近南霜,或者他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是喜欢。他只知道自己的视线会下意识地追逐她,看她孤零零地一个人路过教室,路过人群,路过自己,看她撑着脑袋发呆,看她安安静静地写字,看她不经意地露出微笑,不是那种礼貌又疏离的笑,而是那种真实的笑。而那个时候的她好像翱翔在生活之上,飞向了明亮安详的世界,整个人都鲜活起来,凌阳似乎听到了花儿以及万物无声的语言。
在他的眼里,南霜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成绩优异,虽然沉默寡言,但对万事万物都很温柔。她笔下的文字凌阳不懂,那里藏着深刻入骨的忧伤。她有着与同龄人完全不同的气质,隔绝于世界之外,冷眼看着众生水火。
什么都不关心。
然而,他想关心。
凌阳的眼为南霜织就了一场梦,透过他的瞳孔看自己,就好像在闪闪发光。
就好像,她也可以被爱一样。
“凌阳,对不起。”
“为什么?我不懂。你说一生太短,遗忘太漫长。你就对我那么没信心吗?你为什么就不能试试呢?试着,不要忘记,就把以前不好的事情放在心底,试着,换一种人生?为什么,不行呢?”
是啊,为什么不行呢?
在恶的枕头上,阳光将我蛊惑,企图拉我入深渊。
他好傻啊。
明晃晃的,坦坦荡荡的,亮堂堂的,让我心酸。
天幕上勾着一抹浅金,泛着冷光,静悄悄的。
“我忘不了,也不能忘。”

远远地飞离那些致病的腐恶,
飞到高空中去把你净化荡涤,
就好像啜饮纯洁神圣的琼浆,
啜饮那弥漫澄宇的光明的火。
神啊,你能宽恕我的罪孽吗?
南霜透过窗看着凌阳在晚风中摇曳的影子,它被路灯拉得老长老长,在她心中摇晃,就像那天的烛火。
“对不起,我不想收养她。”
小小的她紧咬着唇,躲在墙角偷偷看着父亲低声下气地求一直以来对她很好的语文老师,父亲不想要她,她是知道的,只是,她没想到,原来老师也不喜欢她。
“南先生,我劝你带南霜去医院看看。她才十二岁,就这副模样,会不会有抑郁倾向啊?我上课都挺怕她的,平时小朋友也不敢招惹她,你看看,是不是考虑……”
众人都要假面,在特定的场合维持着基本的礼仪,一到背后,就弃了那块遮羞布。
“你说,你生下来干嘛!只会让我赔钱,我迟早也会和老婆一样,被你气死……”
你老婆,也是我妈妈啊。
如果是妈妈,也会这样对我吗?
父亲又一次发了狂,自母亲去世后,他便整日酗酒,对南霜如避蛇蝎。后来,他估计是恨极了南霜,夺走了她妻子的生命,让他在亲朋好友面前丢了脸——他们都有乖巧懂事的孩子,南霜是他人生丑陋的伤疤,他竭尽全力想要抹去。
他想卖掉南霜,可那样是违法的。他想把南霜送走,可南霜实在太遭人厌弃了,身边居然没有人想要收养她。于是,他开始对南霜使用暴力,他想让南霜自己离开。
十六岁生日那天,父亲终于找到了愿意收养南霜的人——那人是一个专门爱收集女孩的富商。
南霜看着整齐摆放在地上的白事蜡烛,摇曳的烛火前是父亲病入膏肓的脸。他那么爱他的妻子,每年都要祭奠她,祭奠死去的爱情。可是他却忘记了,这也是他女儿的生日。南霜不怪他,毕竟母亲因她而死,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父亲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因为有她在。
蜡烛燃烧,光芒熠熠闪烁,晦明变化中,她看见父亲的脸被完全的黑暗吞噬。
南霜忽然笑了,眼泪也掉了下来。她踢倒了身边的蜡烛,火舌在她眼前招摇,好像一连串奇妙诡谲的舞蹈,红彤彤的,庆祝着爱与死亡,黑夜犹如晨曦。
再睁开眼时,南霜没有了父亲。

“18岁了,生日快乐,南霜!”
如同在乌云深处撒下星星点点的阳光,凌阳的眼睛装满了细碎的钻石。
一生太短,可遗忘那么漫长。
恨也罢,爱也罢。
失去那么痛苦,回忆那么痛苦。
还要再重复一次吗?
蛋糕上立着18根五颜六色的蜡烛,凌阳摸了摸后脑勺,有些忐忑地看着南霜。他们在烛火中面对着倒映在彼此眼中的自己,在深邃于浩瀚中纠缠到底。
南霜的眼睛起了雾,她贴近凌阳,第一次许下了生日愿望。
遇见你,
我身后有悬崖,
而后有四季朝暮之分别。
烛火惺忪,万物生长。
凌阳,愿你人生鼎沸,不负霜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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