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宿命

某天清晨，著名小说家阿尔度过三天悠闲的假期后，回到了维也纳。在火车站，他顺手买了一份报纸。一看日期，他突然想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四十一岁了。”这个念头飞快地闪过他的脑海，但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他快速翻阅了一下报纸，便乘车回家。仆人对他汇报说，在他离家的这段时间，曾有两位客人来访，还有几个电话找他，然后又用一个托盘呈上这些天以来收到的信。他懒洋洋地扫了一眼，拆了几封引起他注意的来信。其中有一封信封上的字迹陌生，而且还是厚厚的一沓。他将它搁在了一边。这时，仆人奉茶上来，他舒舒服服地往靠背椅上一靠，又随意翻阅一下报纸和几份印刷品，这才点上一枝雪茄，伸手拿起那封搁在一边的信。

这是茨威格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开篇，开篇中讲述了一个小说家平淡无奇的一天，也许他的每一天大致不过如此。但这个小说家一定没想到，在他生命中有一天还会收到一封如此告白信。他是一个花花公子，尽管他能以出众的文采立足文坛，尽管他凭着良好的修养吸引异性，但他也是一个不愿意负责任的男人。

然而因为他的存在，有一个女人从小女孩时代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如这个女人在信中所说：

我没有见过世面，甚至没有半点心里准备，就这样一头栽进了自己的命运当中，就像跌进万丈深渊。

正是这次偶然相见，小女孩爱上他了，她爱他爱得无法自拔，在以后的岁月里，她不断关注他，为了匹配他的高贵与智慧，也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她曾离开他去另一个城市，仍旧是如痴如醉地爱他，直到她最后又回来；几年过去，她已经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姑娘，她的学识也很好，但是她心中所要做的事，依然是找到他，最后她如愿，并将自己初夜给了自己爱了多年的男人；她为他生下孩子，为此甘愿忍受条件恶劣的医院与那些风流医生，她不告诉他有个孩子，免去他的负担；她成为了许多人的情人，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妓女罢了，凭借她的姿色与学识，她本可以避免这一行当，但为了让他的孩子有最好的成长条件，她付出了一切。直到孩子在这一晚去世，于是她写下人生中唯一的告白信，也是遗书。

只是因为一面，他便是女人终生所爱，并且她做到为了爱他，牺牲自己的一切，把责任与负担统统施加在自己身上。她变态般吻他摸过的门把手，吻他抽剩的烟嘴，在爱人面前她显得那么渺小微弱。男人一生中，从来没拿她当回事，她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她发现男人根本没有注意到有这个人存在。在与她发生两次关系后，男人心中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个掠影罢了。

女人在信中说：

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不幸的命运，这个我一辈子都得忍受的命运，甚至也得带着它一起死去的命运。

女人偶然间的一瞥，就让她命运“误入歧途”，她不是不能爱他，而是这爱太折磨她。这爱让她自己无法隐忍，却又克制着自己的张扬。

无独有偶，马尔克斯《六点钟到达的女人》中，何塞也遇到了麻烦。他称他爱的女人为女王。这一天正如女王所言：

“你还是什么都瞧不见。”

何塞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尽管一眼看来没什么不同，可却藏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这天，她说了这么一句特别的话，情绪在此泄露天机。这往后她又说了一句：

“今天不一样哦。”

今天太不一样了，可是何塞怎么会上心呢？他满心想着给女王煎一块上等牛排，讨好他的女王。他怎么会知道女王心里想着其他事，他也不可能明白女王为什么要他一刻钟时间。但是女人步步为营，甚至说，她在紧逼何塞，要让他承认她是六点差一刻就到店里，何塞最终就答应了。

可是何塞又怎么能不答应呢。

“我想看见你高兴。”他又重说了一遍，然后突然停住，转向那个女人：“你知道我很爱你吗？”

可是她的女王羞辱了他。于是何塞脸一下子红了。他背对着女人，开始掸橱柜里瓶子上的灰尘，说话时连头都没回。但是这之后片刻，女人似乎发现了契机，于是她先是验证了何塞对她的情意，她问何塞，哪怕她不跟他上床，是不是也能一如既往地爱她。何塞当然称是，然后他又说：

“我爱你爱到了每天下午都想把带你走的男人杀死的地步。”

何塞太直白了，他以为自己的严肃认真会感动她，可是却被女王给嘲笑了。接下来马尔克斯展现了他大师级的刻画能力：

何塞脸又红了，带着明显的局促不安，几乎有点儿无地自容，就像一个孩子一下子被人揭穿了所有的秘密。

论小说的精致，《六点半到达的女人》远胜《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马尔克斯不早不晚的，偏是在这个时候，写了何塞的害羞。他告诉我们一个人因为爱情而恼怒是那么的可爱，又是那么隐秘动人。

女王接着趁热打铁，她借自己轻柔的诱惑询问着他，何塞被她夸得颇为受用，然后她问何塞能不能撒一次谎。

何塞猛地转向她，像是要把她看穿，仿佛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念头从一个耳朵进去，转了个圈，空空的、乱乱的，又从另一个耳朵出去了，留下的是热烘烘的恐惧。

何塞在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女王遇上麻烦事，他上心了，他意识到女人可能犯下滔天大罪。接着两人的对话中，女王说，她不会再做妓女，这时何塞才大舒一口气。然而这时候，女王问他：

“要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睡过之后，对他也对所有睡过她的男人都觉得恶心，就把他杀了，你不觉得大家应该放过她吗？”

何塞这时感到不安已经晚了，来不及了，女王一发不可收拾，她彻底失去耐心，她要他承认同意，尽管表面上女王没有直说，但事实上是从心里上压迫他，狂暴地要求着他。在女人竭尽全力指引下，她的坚定让何塞明白自己应该答应了。于是他成了她的同谋。

事情就遭在这里了，何塞是一个连警察都相信他绝不可能撒谎的人，此刻答应下女人时，他却变得无所谓了。

“好了好了，就按你说的来吧，女王。”何塞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有点儿厌烦。

但是何塞又很开心了，因为女王不再做妓女，一瞬间，他们的对话不再是剑拔弩张，女王也不那么有侵略性了。马尔克斯的掌控力是惊人的，他是巨人，是硬汉，在气氛极度紧张之中，坚不可摧。但他又是那么细致入微，迷人的优雅。且看他的描写：

“你是真的要走吗？”何塞问这话的时候仿佛一下子把生活看得十分透彻，脸上的表情也突然为之一变。

“这就看你了，”女人说，“要是你懂得怎么告诉别人我是几点到你这儿来的，明天我就离开这里，再也不搅合到这些事里。这样你喜欢吗？”

何塞点点头，做了个同意的表情。脸上带着实实在在的笑容。女人向他这边探过身子来。

“要是哪天我又回到这一带来，看见别的女人和你说话，就在这个钟点，就在这把椅子上，我会吃醋的。”

“你要是再回来的话，得给我带点儿什么东西。”

“我答应你，我会满世界去找一只上发条的小熊，买来送给你。”

何塞笑了，把抹布在他和女人之间挥了一下，就像在擦一块看不见的玻璃。女人也笑了，笑容里含着亲近和挑逗的意味。接下来，何塞一面擦着玻璃台面，一面向柜台另一端走去。

真是鬼迷心窍了，何塞是，那个陌生女人也是。一时间何塞似乎忘记了，他让自己承受着巨大改变，未来他会藏起一个惊人的秘密，折磨着他。那个陌生女人，心甘情愿地为了爱情放弃一切美好愿景，成为一个顶级交际花。但也可以说，他们是被逼无奈的，如女人所言，坠入命运的万丈深渊。但这并不代表不可以抗拒，但是没法摆脱。

因为在命运面前，我们一无所知。

《荷马史诗》中，奥德赛陷入命运漩涡，他在海上漂泊不定，还成了海神波塞冬的敌人，遭遇无数陷入死亡的诱惑以及磨难，与他同行的将士们，早已回归故乡。而阿喀琉斯，这个骁勇无比的战神，死在他的脚踝，那个致命的破绽。命运是如此的捉弄他们，阿喀琉斯只剩下亡灵能与奥德赛见面，所幸奥德赛最终回归故里。但他们都没办法摆脱自己的命运，他们眼前，永远隔了一块看不见的玻璃。

再看何塞。马尔克斯功力深厚，关于爱情，马尔克斯总是写的隐秘而又伟大，即便是偷情，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他写的是那么绘声绘色。何塞在女王面前，总让人看到一个满心欢喜的小孩子，他爱她。马尔克斯教会我们怎么写爱情：如果爱一个人就让他直说出来，然后再让他出丑。这么点伎俩，却写清楚了何塞心中的爱，我们仿佛看到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普普通通的餐厅老板，为人友善，与老顾客们能谈笑风生，安静地煎牛排，心甘情愿帮助别人，他一定爱了女王很久很久，然后他才告诉女王。他是谨小慎微的，默默无闻的，他也是伟岸的，是一个任何人都可以信任的人。

茨威格是一个好作家，他似乎看到了一个陌生女人跌入深坑，孟京辉也看到了，他们都明白，这个女人再怎么挣扎都没有用。换言之，茨威格写了一个现代版的古希腊悲剧，人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命运的安排，是天神的旨意。这个女人的结局，如同俄狄浦斯王，是自行了断式。爱情能到达这个陌生女人的境界吗？问题不仅仅在此了。但那惊鸿一瞥来临，我们都明白，如果要坏事，就坏在这一时候了。在劫难逃。也许我们不能赞同现实中一定存在这样一个陌生女人，她把自己的生命价值完全建立在寄托他人之上，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一刻，在命运告知你摆脱不了时的敬畏之心，那种宿命是无奈，却又超越了一切，它在告诉我们，无论爱情还是生命，人都可能在极其危险地偏向无法挣扎的极限，而这极限只不过利用了人们最为淳朴的一面。

马尔克斯藏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他留下的结局是一个无限的空间，这个结局远比小说复杂，难以对付。女人最后说了三句话：

“可这会儿我想让你告诉我，在这分别之际，我对你提的要求你都能做到吗？”

“我想跟你再多要一刻钟的时间。”

“你别傻了，何塞，你记住了，我五点半就到你这里了。”

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尾声中，阿尔的目光是这样的：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前面书桌上的那只蓝花瓶上。瓶里是空的，这些年来，第一次在他生日这一天花瓶是空的，没有花。他悚然一惊，仿佛觉得有一扇看不见的门突然被打开了，阴冷的气流从另外一个世界吹进了他宁静的房间。他感觉到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百感千愁一时涌上他的心头，他隐约想起那个看不见的女人，她漂浮不定，然而热烈奔放，犹如远方传来的一阵乐声。

或许，人类的命运正如马尔克斯所留下的结局，缠绕着无数突如其来的麻烦；或许正如阿尔看到的那个女人，漂浮不定，然而热烈奔放，犹如远方传来的一阵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