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么一个活泼生动的小团圆媳妇死了,看热闹的人散了,施毒手的人睡了,都心安理得着,都问心无愧着。
小团圆媳妇,通俗来讲就是童养媳。人们说,老胡家的团圆媳妇不像个团圆媳妇,她刚进了夫家门,也没羞没臊的,吃饭吃三碗,见人咧嘴笑,坐在那里,坐得笔直,走起路来,走得飞快,像什么样子,尽惹人发笑。
不像个样子,那该像个什么样子,鲁迅先生总结的精辟:“屏息低头,毫不敢轻举妄动。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满脸装出死相,说笑就是放肆。”
生活在一堆神经病中间,唯一的正常人终于被群起而攻之,小团圆媳妇的婆婆就是首恶,她在作恶,她不觉得这是恶,没有人觉得这是恶,愚民专制下的傀儡,咬牙切齿地培育小傀儡,正是大功一件。
小团圆媳妇不像个样子,那就千刀万剐把她雕琢成个样子,骨头太硬,便敲碎了连骨髓也吸得一干二净。杀人总会见血,吃人总会吐骨头,没人看见,看见了也不说,那就是和和气气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团圆媳妇的第一道坎儿就是三不五时的打骂,没什么具体的理由,打她和吃喝拉撒一样平常,没什么特定的工具,抓到了趁手的东西即可,没什么规定的时间,觉得该打了即刻动手就是。
小团圆媳妇还真把自己当个人了,打她还敢咬人,她若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平静的日子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她偏不,像个人一样知道高兴了就笑,知道悲伤了就哭,知道打疼了就咬,知道没辙了就喊,喊什么,她要回家,简直是千古奇谈,嫁出去的女儿,除了夫家之外想去哪儿?
小团圆媳妇太不成体统,可不得教训她,给她点苦头吃。婆婆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她无辜地为自己申辩,仿佛做了光荣的事情,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哪家的团圆媳妇不挨打,不都是一贯如此,她才打了一个多月,吊在房上松松筋骨而已,哪就那么金贵?是这个理儿没错,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街坊四邻认可了的。
若因为这一点事情,冤枉小团圆媳妇的婆婆重男轻女或是暴虐成性,可真是要六月飞霜。在农家,无论是一颗菜,一头畜,都比人值钱,这个人,可真是众生平等的贱,一文不值。
小团圆媳妇的婆婆一只手肿成了猪蹄,仍舍不得钱买点红花擦上。婆婆的亲生儿子无意踩死了小鸡崽,做娘的连着打了儿子三天,想起惨死的小鸡崽就心痛,心痛了就要叫罪魁祸首的儿子皮肉更痛。对自己狠得下心,对儿子狠得下手,婆婆收拾起小团圆媳妇,那叫一个得心应手。
你说她心狠手辣,她也有柔情似水的一面。买回的小鸡崽,她精心照顾着,怕猫吃了,怕耗子咬了,怕睡眠不足,给它们驱苍蝇,怕有了疤,给它们防蚊子……方方面面,有这么体贴周到的人么,对爹妈都没这么上心,放在古代是要写进二十四孝呢。
活人与蔬菜、与牲畜究竟差在哪里,怎么就这么憋屈?说到底是卖不了个好价钱,猪大爷的肉能卖钱,鸡祖宗的蛋能卖钱,你对它们不好,掉了肉,不下蛋岂不愁死人。反观人,长了张嘴要吃要喝的,全得仰仗着庄稼收成和牲畜交易,可不得敬重着些。
所以啊,论资排辈,人只能是孙子,不是也得装着。
小团圆媳妇的婆婆虔诚地想着,不狠哪能规矩出一个好人来。她吊着小团圆媳妇在房梁上,用皮鞭子也抽了几回,才晕了一袋烟的功夫,就用冷水泼醒了,也没见血,肿起来的地方也很快用鸡蛋清抹了,十天半个月就缓过劲来了,多么的仁至义尽,还要她怎样?
这孩子也太不识好歹,嘴硬得横冲直撞的气人,人气急了也就不管不顾,拿着烧红的烙铁烫了她的脚心……多么的轻描淡写,也许是把孩子吓掉了魂,就是不肯承认孩子是被打坏的,当然,也没有人揭穿她。
吊起来、抽皮鞭、泼冷水、用烙铁……再加个老虎凳、拔指甲不就更完善了?这些东西,叫做“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的确,她一心为着小团圆媳妇着想,后来,为了给小团圆媳妇治病,更是不遗余力。
小团圆媳妇的婆婆又开始不走寻常路,治病难道不该是求医问药么?非也,吓掉了魂,自然是要向天招魂,一次又一次的跳大神,旁人纷涌而至来看热闹,赶集一样,呼朋引伴,奔走相告。热闹完了,是满地的鸡零狗碎,小团圆媳妇的病没有丝毫的起色,看着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婆婆急了,她花了大价钱订来的小团圆媳妇,活儿没干,饭吃了不少,儿子也没享用……不过,她不会傻到承认自己的私心,明面儿上,她做的是救人一命的大善事。
邻居们也纷纷出力献计,偏方秘方层出不穷,似乎这方子听着有多骇人听闻,效果就有多妙不可言。
大小骗子闻讯而来,也不是多高明的骗术,连个炫目的出场都没有,凭着一通胡说八道就赚足了钱财,凭借的是什么,大约是一个动听的大话:包好。是否真能妙手回春,没人说得清,可钱财流水一样地进了骗子腰包。
每掏一次钱,婆婆心里都要掀起滔天巨浪,那都是一个汗珠子摔八瓣攒下的血汗钱,她仔细盘算着那笔钱能有多广阔的用途,最终,她也没有吝啬,没不舍得给小团圆媳妇治病。她真的是个坏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么?令人疑惑。
几乎是所有人都对小团圆媳妇有病这件事深信不疑,唯独“我”以天真无邪的儿童视角看得清楚,她没病。“我”却不是《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在大庭广众之下惊呼出声的孩子,只是偷偷说给祖父听,童话的光芒照不进混沌的现实,“我”到底只比那些装聋作哑到信以为真的大人强了一点。
跳大神的鼓点又响了起来,这回可是要给众人见个大世面,他们要给小团圆媳妇当众洗澡,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地赶来。
小团圆媳妇终于含羞带怯了,她不肯脱衣服,只能三四个人用蛮力给她帮点忙。水烧开了,在大缸里滚熟地冒着惨淡白气,小团圆媳妇洗得又喊又叫,一张脸鲜红欲滴,竟是晕了过去,不知死活。
有那心慈的人,流下了眼泪,浑然不知刚才叫嚣着用热水浇的人是谁。几口冷酒,一根尖针,小团圆媳妇悠悠醒转,大神说,洗澡必得连洗三次,还有两次要洗的。
人群再一次沸腾,个个精神百倍,人人眼冒亮光,那晚,小团圆媳妇洗了三次澡,烫一次,昏一次。闹到三更天,真叫人尽兴,散了,天地万物黑乎乎一片真安静,那连哭带叫的小团圆媳妇,好像在这世界上她也并未曾哭过叫过。
患了病的人是谁,该添药的人又是谁?是死无对证的那一个,都随意吧,没什么是非黑白。只有东大桥下的白兔红着眼哭泣,一哭哭到鸡叫天明,据说,那是小团圆媳妇的灵魂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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