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梦

有天读着书，心有所感，问小栗：“你猜比怀才不遇更悲惨的是什么？”

“是什么？”她很配合地回应了，但是就像她习惯的那样，并不花心思去猜。没关系，反正我的目的是给出我的答案。

“根本没才！”我夸张地说。她咯咯笑了。虽然说这种话多半是为了引人发笑，待到她和我都笑了，我却认真起来。怀才不遇的人好歹有才华，这才华本身就是一种安慰，且提供着他日出人头地的机会。而根本没才的庸人，确实一无所有——硬要给他点什么，就给“努力”和“勤奋”吧。人说“勤能补拙”，可是终究只弥补了上天给你的缺陷，之后才能跟大家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

我承认，我一直希望自己是天才。就连这篇文章的题目，也是向张爱玲抄的。她写那篇文章时只有十八岁，而我，今年夏天就满二十一了。

当你不经意间关注大师们做出成就的年龄，又发现他们年纪轻轻就立下创举，难免觉得这是个天才横行的世界：加缪写下《反与正》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约翰·纳什提出博弈论的时候也是二十二岁，爱因斯坦提出狭义相对论时倒是年长一些，已经二十六岁了。加缪说得好：“一个人在二十二岁的时候还不大会写作，除非他是个天才。”其实在我涉世尚浅的心中，他就是个天才。

想找“非天才”也不是不能。鲁迅发表《狂人日记》轰动文坛，时年三十七岁，怎么说也不算年轻。他说自己不是天才，只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在工作上了。

——可惜我不喝咖啡。这自然是玩笑话，就像老先生的自谦。“古今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天才也需要努力；但是资质平庸的人想单凭努力惊世骇俗，概率是要小太多的。

于是我开始做梦，自己要真是天才多好。

我从小就希望自己是天才，“小天才”有个可爱的名字叫“神童”。做神童好像很容易，认字又早又多，看新闻联播会背领导人的名字，英语单词看两眼就记得，亲朋好友一捧，就成了民间自封的“神童”。可我心里清楚，这些一点都不“神”：认字多是因为天天在学，看到就记；领导人的名字每天听自然知道；上小学后记单词快，也是因为看一遍就用一遍的心。

是不是有点讽刺，一直做天才梦，可是被别人称之为“神”的地方，却是因为下了功夫。

与早早的天才梦相称的是，我一次次意识到自己很平凡。

高二的时候正视这个问题，写了一篇文章，《嗯，我是很平凡》。我有点自嘲地写，读了顾城七八岁创作的诗句，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不知道“天才”两个字怎么写。

承认自己的平凡对一个不甘心的人来说需要一些勇气，也是有点残酷的。但那篇文章还是挺积极，我毫不掩饰地写自己身上各种各样的平凡，就像不在意衣服上的褶皱，继而表示悦纳这样的自己，不嫉妒伟大，还有充足的时间完成梦想。老师批语：“从来没见过有谁把平凡写得这么傲娇，我就平凡我怕谁！”

当时看了觉得有点异样，疑心她是不是没读完。我最后想表现的，明明是正视平凡才能脱离平庸，自知平凡所以奋起努力。怪我，我的文章总是慢吞吞的，磨蹭着舍不得切入主题。

果不其然，后来的语文课上，老师提到，有同学在随笔里写自己很平凡。那天好像出了什么事情，让她对我们班有些同学“怒其不争”。她有点动了气，眼睛似乎也被这气冲得发红：“你也平凡，我也平凡，民族大义谁来承担！”

我“嗡”一下从下巴颏热到脑袋尖。一定是说我的随笔，不会有错。我气得要命，她没理解我想表达的意思，还要这样来指摘我。下了课，我跟同学叽哩哇啦地发泄了一通。

同学不解：“这点事怎么激动成这样？”

是啊，怎么会激动成这样，大概就像弹簧被压下来才知道自己拥有积蓄弹性势能的潜力，我的雄心遭到质疑，才知道它燃烧得多么热烈。

看来我所谓想当天才，也许是出于懒惰，也许是由于心急，最大的原因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沉没在人山人海里，不甘心稀里糊涂过一辈子，不甘心平平凡凡的，什么也没留下。我不敢夸下海口，说自己什么苦都能吃，毕竟挑战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许诺一件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太不负责任，我并不是不思进取只做白日梦的懒惰嘛。

过去好几年了。只有我，依然平凡着，依然有雄心，依然偶尔做梦，假如自己是天才，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本想用精致婉约，至少是含蓄内敛的文风来写，谁知道一落笔居然狂野不羁，一点都不严肃。也好，我对待“天才梦”的心态其实也就是这样。我慢慢发现并且相信，不是天才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也有广阔的位置；而那些天才，生活对他们并不会更温柔，甚至还会更残酷更严苛。怎么发现的，似乎很难说清，就好比发现自己醒来的时候，就已经醒来了。我只知道，许多天才的曲折离奇，是我承受不起的，金碧辉煌的十字架上也会缠满荆棘。

那么，既然不愿意品尝那样的滋味，既然害怕被天赐的过分才华所伤，就不要太羡慕天才了吧。我虽没有超世之才，一点小特长还是有的。又有人要来驳我，说，什么特长，不过是爱好而已——大学开学典礼上，有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就这么说。

是啊，是爱好；可是爱好也有高下之分，对一件事的狂热与深情，不也是一种禀赋吗？

我要把“我的天才梦”换掉，换个俗名，“我的壮志雄心”。成功又没有名额限制，不是天才也没有失去入围资格嘛。我并不总是乐观，也会苦恼机会的难得，也会迷于存在的意义，也会消沉地认为生活没有真正的出口。但我明白，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衡的。我不是天才，但绝未因此而低人一等；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上，依然有属于我的疆域等我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