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曲终人散,静秀送走四哥、义强和刘姐,清理了房间后,已是十一点多了。医生查完了一天之中最后的一次房,医院的灯光次第熄灭,人声渐杳,喧嚣繁忙了一天的永福县人民医院终于陷入夜的阒寂之中。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深秋的寒意里有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气味。桌上的那盆菊花微摇着枝叶,似乎在欢呼客人的离去、酒香饭菜香的消失,它终于得以清静,回到了一个医院病房应有的氛围里。窗外是个小花园,几棵榕树的枝叶在秋月的照耀下舞得特别的魅惑。秋蝉正在做一场告别演出,急切短促的鸣声最是让人伤感、愁苦,我被这深秋万物肃杀的悲歌触动愁怀,白居易那首《早蝉》莫名的浮上脑际: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渭上新蝉声,先听浑相似。衡门有谁听,日暮槐花里。人在遭逢困厄的时候最思念的其实是父母,而我的父母远在千里之外,在湘中那个贫穷的小山村里。两老辛苦半生,已是风烛残年,六十多岁仍然辛勤的耕作着田地,父亲的头发早已白多黑少,脸上满是岁月长河流出的沟壑,背脊被重负压得微弯,腰杆虽然挺直,仍给人以佝偻之感。犹记得老人家那双如松树皮一样的手,掌心手指布满老茧,每到冬天,手上多有裂口,那道道缝隙满布生活的艰辛,常常让我睹之心酸,愧疚难当。父母为了养大五个儿女,不顾一切,倾其所有,可儿女大了,有几个人回报了父母呢?大姐、三个哥哥都已成家,顾着各自的小家庭,哪里还记得年迈的双亲?我是父母的晚崽,本该让两老安享晚年,偏又命途多舛,无能窝囊,心有余而力不足。原想跟着开矿的大哥发点小财,改变家中困窘的状况,孰料几个月来钱没赚到分文,矿山突发事故,自己现在身受重创,会否残疾都在两说,要是两老知道我这般情形,岂不要忧急欲死?我还有什么脸面对望子成龙的双亲?囧窘,也只有这两个字才能形容我目前的境况吧!独卧床上,触景伤情的愁苦,手上的疼痛,身体的困倦,头亦不时的要分裂般的剧痛难忍,我心绪沉郁得无以复加,静秀去倒垃圾久久没有归来,烦躁的心情便越发的恶劣。吊瓶的液体嘀嗒着 ,和着心跳,让血液加快流速,手臂的伤口似在撕裂,要将血液和断骨喷出。
心脏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那火顺着血管向全身蔓延,四肢酸软无力,浑身发痛,头两边的太阳穴剧烈的跳荡,震得我头昏目眩,盖在身上的棉被越来越冷,非但不能保暖,反而象一团寒冰在吸走身上的温度。意识渐渐模糊不清,似梦非梦里,似乎一下被人推进了地狱,牛头马面、鬼魅魍魉在我身上尽施种种残酷的刑罚,我的魂魄缓缓游离肉体,躺在一朵晃晃悠悠的白云中悲伤无助的颤栗。地狱里的阴风如刀,吹割着赤裸的魂魄,来自灵魂的痛苦根本就无法忍受。牛头和马面取下面具,竟然是黎旭明和他的同伴装扮的,他们各自抽出一把柴刀砍向我的身体,血液没有喷溅,如地底的涌泉汨汨流淌,它象一朵鲜红的花慢慢的在身体四周开放,血液是温热的,浸泡着四肢竟带来一种舒爽的感觉。就这样死去吧!虚弱的灵魂躺在云絮里说,云絮便猛然消散,灵魂自空中跌落,坠入另一个更恐怖的梦境……
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的,窗外的月光和病房里的白炽灯管冷冷对视,从窗户里吹进的风透骨的寒冷,我全身恍如泡在冷水里,衣裤全被汗水浸湿。扭头寻找静秀的身影,空荡荡的房里只有空气,那扇半掩的门微微摆动,似在开闭之间犹豫不决。我的心倏忽一沉,紧接着惊慌如潮水翻涌,静秀,静秀呢?她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意外吗?我左手拔掉输液的针管,挣扎着下床,拉开门,疯了般的在医院里四处寻找着。过道、厕所、挂号室、护士站、医生办公室、小花园……所有的地方我全部寻遍,但静秀鸿飞冥冥,杳无踪影,我站在医院楼顶,一时万念俱灰,唯有悲伤如潮瞬间将我淹没。面对死寂的永福城嘶声大呼:“静秀一一”喊出这两个字,心里一下变得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裂肺撕心的痛和着瓢泼的泪水肆意奔流。冷月如目,瞧着我孤单凄凉的影子,纵身一跃……。
这同样是一个噩梦,却是将要发生的真实事件的预演,冥冥之中,总有一只威力无穷的大手在操控着一切,在这只大手面前,人不过是豕狗,是蝼蚁。注定的命运让人无法反抗,只能随波逐流。
睁开沉重的眼睛,静秀一张憔悴的泪脸就在目前,她正悲恸欲绝的泣声呐喊:“老斌,我在这里,你不要吓我,你怎么啦,你快点醒来……”
她泪流如雨,淋在我的脸上,亦迷濛了她的视线,我睁开眼时她竟没有发现,直到我被她握在手里的左手挠了她手心一下,她才如梦初醒,用手擦去眼中的泪水喜极而呼:“老斌,你醒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说着那泪水又流了出来。旁边响起一个男声:“醒了就好,发烧是人体自身对疾病产生的对抗,发一场高烧,人体内的细菌病毒基本上被消灭得差不多了,这个同志已经没什么大碍,我再去给他配点补充营养的药……”
还是梦吗?我无法肯定,意识似乎还未彻底回归,身体依然虚弱,握住静秀的左手费着吃奶的劲,我真怕这又是另一个梦。目光定定的看着静秀,羸弱的说:“你捏我一下,刚才,刚才我梦见你走了,我到处找,都没有找到你……。”
静秀满是爱怜却又非常坚定的说:“傻瓜,我怎么会离开你,冬雷震震,夏雨雪,永不与君绝,除非我死,不然永远缠着你。”
沉湎爱河的男女在一起,情话人人会说,但虚应故事、逢场作戏的话语虽可蒙蔽心灵于一时,都缺乏长久的感动,只有那种发自肺腑,用最真最纯的爱浇灌的话语才可以动人心弦。当你的眼睛望着世界,那个世界唯有他一个人的身影;当你整个心只为他一个人感动,除了他再盛不下其他的一切;当你的喜怒悲欢全在为了他而转换;当你没有丝毫羁绊顾虑,全心全意的付出,干净彻底的给予,终生托付,死生契阔,这才是爱情。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知道,她就是那个爱着我的人,四目凝视,十指紧扣,两心相印,这就是爱情。
静秀的深情,让我无语凝咽。轻拥她柔弱无骨的的纤腰,紧贴她泪痕狼藉的的芙面,嗅着她身上淡雅的茉莉花的香气,烦乱、焦灼、浮躁的心情一时如风息的湖面,变得宁静、安然、淡定,秋夜虽然静谧,却如此美好,窗外的秋蝉偶尔的鸣唱亦如柔荑轻拂琴弦,异样的温柔。鼻子却有点酸涩,想起刚才的噩梦,又为自己的脆弱、庸人自扰羞愧。可是,万一有一天静秀真的离开我了呢?我将如何自处?我能活得下去吗?是不是所有的人在病中都特别容易多愁善感呢?明明爱人在怀,为什么还在杞人忧天?难道这就是哪可怕的预感吗?想到这种可能,我一下子又变得心绪不宁,惴惴不安起来,为了赶走心中这份让我喘不过气来的惶恐,我没话找话地说:“静秀,我都说过你流泪的样子好丑,你为什么还要哭呢?担心我吗?我又不是豆腐渣做的,哪会那么脆弱?”
静秀对着我的脸心有余悸地说:“你刚才发高烧的样子好吓人哦,脸色苍白,全身打着跑跑(纷身颤抖)、还抽搐,眼睛不时翻一下白眼,口里胡言乱语,白沫都吐出来了,我、我真怕你醒、醒不过来,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百死莫赎,就是死了都不得安宁……”
我抓住她的语病故意打趣:“哦,我知道了,你是因为我救你才担心我的,要是我没救你,死了就死了,是不是?”
静秀臻首乱摇,伸手捂住我嘴紧张兮兮地说:“呸呸呸,百无禁忌,百无禁忌啊,有报应归我,和我男人无关啊。老斌,以后不要再说这个字,如果你……我绝不独活。”
我愣住了,小时候我说了不吉利的话,母亲也是呸呸呸,百无禁忌,刚才是那个黄狗乱叫,要报应归黄狗(我小时候家里养了一条黄色的土狗,为了我的胡咧咧受了很多的不白之冤)。母亲说天上有神明,听人说了不该说的话会报应的,只有呸呸呸破了那句不吉利的话才能得保平安无事。母亲虽然是一个受党多年教育的老党员,对鬼神之说却极端迷信,但就算母爱伟大,我也没听过报应归我这句话。静秀啊静秀,你对我的感情竟然深到这种地步了吗?一时,心中满溢感动。我也学着呸呸呸了几声说:“刚才是墙里的老鼠子在乱叫,不是我家静秀哈,过往的神明不要冤枉了好人哈!”
静秀白了我一眼说:“老鼠会说话吗?心诚才灵。”
我和静秀应该都不算文盲吧,按说是不应该这般迷信的,但自小受老人家的影响,耳濡目染之下,亦对神鬼之说有了种无形的敬畏,无知者无畏,一二十年的人生,遇到过许多诡异的无法解释的事,只能将之推到神鬼身上啊!谁能自信的、肯定的说这个世界没有鬼神呢?
你、你们为什么要争先恐后,慨而慷之的跳出来争这顶无知的桂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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