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我到达沭城的时候，J友早已站在车站外等候。＃

      秋暮的沭城总有一种肃杀得令人生畏的干冷，灰色的天空没有因为一个外乡人的风尘仆仆而多一份如释重负的叹息。J友递给我一把蓝色的伞，嘴角映着微笑。“到啦。”＃

       “嗯。”我把行李箱拉到我们中间，同样微笑着回答。＃

        没有太多的寒暄。对于一个老朋友来说，有时候见面是不需要太多言语的，既然彼此都明白各自的心理，那么对方的一句话，一个表情便能掩盖住虚伪的客套。＃

        J友住在靠近郊区的一所小区里，房子是二手房，前几个月刚搬进来。“虽然旧了点，但是装修的还行吧。”J友用手势示意我坐下来，又递来一杯茶。“心情不好，又来我这散心来了?”

        “算是吧。”我依势仰了下去，有点有气无力。＃

         “你上次给我打电话说要来我这儿，我就估计你写东西又瓶颈了，”J友温暖地笑笑，“怎么样，我说的对吗?”＃

        “老朋友就是老朋友，”我身子微向前倾，吐了一口气，拿起冒着热汽的茶杯，“真让你说对了。”＃

         “我这儿有故事，想听吗？”J友说话的时候突然有一声猫叫闯了进来，我和J友同时望向阳台，然后便看见了一只肥大的黑猫。“故事就和它有关。”J友瞄了我一眼，把猫唤到了自己跟前。＃

         “一只猫?”我有点被J友弄得糊涂了，“一只猫能有什么故事呢？”＃

         “不信呀？”J友熟练地把它抱到了自己的腿上，而那只猫也很温顺地闭上了眼睛，“好吧，还和它的主人有关。”＃

         “可以和我说说吗?”我觉得即将有一场旅行要在我面前启航，于是我正襟危坐，专注地盯着J友。＃

         “当然，”J友一边抚摸猫头一边开始了他的故事。＃＃

           这只猫的主人是我楼上的邻居，今年六十多岁，是个老太太。我搬来的那天她的“老伴”，也就是这只大黑猫就从三楼的阳台跳到我家阳台来拜访了。我当时真是吓了一跳，倒不是我怕猫，而是它实在是太肥大了，又浑身黑，我刚开始还以为掉进来一只怪兽呢。＃

             “就像今天这样吗？”我问J友，“那确实有点可怕。”我耸了耸肩。＃

            是的。J友也感叹了一句，是有点骇人。但当我发现它是只猫后，自然也就不怕了，况且它一点都不惧人，竟然直接走到了我的脚边蹭我的裤脚。我当时正在烧肉，估计它也是闻到了香味才从上面跳了下来。＃

         不到三分钟我家门铃就响了起来，我打开门的时候老太太很温暖地笑着问我有没有看见一只大黑猫，于是我领着她进了厨房，问她是不是这只，老太太看见坐在地上吃肉的猫，立马跑过去把它抱了起来，还碎念它不懂事，来别人家吃东西。我看着老太太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心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在我的理解里，可能当一个人太过孤独才会把动物当成亲人，才会用责备的语气来呵护它。＃

           “你刚刚说这只猫是老太太的老伴，那她真的没有老伴吗?我的意思是，真正的人。”我乘着J友喝水的时候插道。＃

          J友放下茶杯，微笑着看着我。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J友解释道。从那以后，这只猫还是会时常从楼上跳到我家来“蹭饭”，老太太自然也就来的多了，然后我们就会坐在一起聊聊天。老太太是个知青，说话总有一种文化人的气质，你知道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都是自尊心极强的，说话自然也就有一种脱于普通人的矫情。但是老太太在讲自己的时候，一点都不做作，只有在谈及自己的苦闷的时候才会显得十分正经，好像只有修饰过了的词句才能够把悲切表现得更加生动，而事实的确是如此。＃

           老太太是在下乡的时候遇见他的，他们在一个社里，情愫自然而然地就在日积月累之后变成了一种欣赏。她欣赏他的才华，他爱她的美丽成熟。其实每一段爱情都是这样开始的，我们彼此看见了对方身上的优点，对此产生了一种信赖的盲区，之后心就会被束缚起来，只对对方打开。＃

         老太太和他在文革结束之前都是这样默默地呵护着对方，他们总是想快点结束在这儿的生活，他答应她要带她回城里结婚，领结婚证。有时候可能被遗忘的不是人的誓言，而是世事的变迁。＃

           在他们回城的前一个月，他突然被打成了右派，不仅在社里被开大会批判，还受到了惩罚，我说过的，那时的知识分子除了知识，就是自尊，于是在那天晚上，他上吊自杀了。他没有给她留下一句话，他也怕连累了她。他不知道，那时的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当返城的通知单递到她手上的时候，她把它撕的稀烂，她说，没有他的城，不如有他的村。于是她在农村住了四十年。半生年华逝去，只为和他守在一起。＃

         “那为什么她又进城，还成了你的邻居了呢?”我又问道。＃

           因为她的孩子不甘待在农村啊。年轻人总是想从农村逃进城市，总想用物质掩盖住自己身上的乡土味儿，其实，农村人怎么样，城里人又怎么样呢，大家都在努力的生活，何必要闯进别人的世界苦苦挣扎呢。＃

          “那……这只猫呢，你说故事和它有关，可你一直都没提到它。”我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脊背，软乎乎的，很舒服。＃

          猫是五年前她在他老伴的坟头上发现的，她说它一定是他托来陪她的，所以她一直把它当成是他。但越到后来，她发现自己越累，她总是在它的身上回忆过去。越是放不下的伤，才越痛。＃

           “那她现在呢，看淡了么？还是还活在那段过去里走不出来?”＃

           算是吧。J友吐了一口气，看了眼窗外。她的孩子总想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现在她的儿子在北京工作，家里只剩她一个，寂寞有时候真的会摧毁一个人的。所以前天她和一群外乡来的卖唱老人去“旅行”了，我觉得她这次真的会看轻坚守给她带来的痛和伤害。＃

         “那她怎么不把它带走，她的老伴，离开了她，谁来照顾。”＃

          当你真的把对过去的思念放下的时候，就不会计较它们是不是还在你身边。而是通过另一种方式去缅怀，比如说遗忘。＃

        其实灵感也是一样，真正的灵感不在别人的生活里，说白了，这是一种很玄的东西，你越是想借助他物，越是事与愿违，总带着一颗不纯的心去看生活，去寻找自己想写的生活，你就更无法把自己再置身到原本的境界里，一旦脱离了，就很难再回去。只有你在写作的时候完全忘了自己是谁，忘记一切与自己有关的矛盾，那么痛苦，仇恨，孤独，爱，快乐便会自己织成一张网，变成你的故事。＃

所以你看，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逃离者，只不过我们想脱离的现状和乌托帮的终点不一样而已。＃＃

那只老猫恰好就在这时慵懒地叫了一声，于是我和J友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