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下了一场雪,不算小,整整三天三夜,长安城内银装素裹。而大街小巷因临近年关挂满了灯笼入目皆是红色。
我站在冷宫之中,望着这四方的天,看着雪一片一片从天空上决绝地一跃而下。
墨画走过来,为我披上披风,“公子,天冷,回屋吧,小心着凉,染了风寒。”
有一片雪花吻在鼻尖处,我抬手想擦,却在摸到了一片水渍,“无碍,闲来无事赏雪也是趣事。”
墨画画抿着唇不说话,陪我在院中站着。
“墨画啊。”我轻声唤他,手指着一株红梅,“红梅迎着雪开的真好,不染尘俗,落雪又助它添了一抹高贵。”
“公子若是喜欢,墨画便摘下一株放于公子房中。”(说着他就上前,想为我摘下这一株红梅。 我拍了一下他的手,轻笑道:“傲霜斗雪已是不易,何苦生生折断它的一身傲骨?”
墨画呆了一呆,收回手,低下头走到我的身边,盯着我看了半响,才道:“公子如红梅一般傲霜斗雪太苦了,墨画不愿。”
我第一次听他说这般话,勾唇笑了半响,眼角泛出泪花,“你放心,我也不愿坐那傲霜斗雪的红梅。”墨画轻轻为我拭去泪,我拍了拍他的头,“我只愿做那无人问津的夕颜,无人看时,我便悄然盛开,有人注意,我便独自收敛。”
我回了房中,墨画跟着进来,怀里抱着我的琴。 我坐下抚琴,这把琴叫做“云也”。琴头有一片画的湖,这条湖叫“淞”。这把琴是那人亲手所制,送于我时,说是定情信物。
琴音悠远又凄凉,绵延又空灵。
墨画按住我的手,眼眶微红,“公子若是不快,那便不弹了。”
我看着墨画的样子,低低笑了声,“哪有什么不快?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和他只是分出了胜负,怎样的结果,我都接受的。”
“公子……”墨画看了我半响,才转了话题,“要到年关了,公子可有什么想要的?”
我想了片刻,“我想要一枚玉佩。”
“那枚?”墨画一下子就知道我说的是哪枚。
我点了点头,应道:“就是那枚。”
墨画速度倒也快,除夕当天真的为我寻来了那枚玉佩。
长指抚过腰间,腰间一阵颤栗,我墨画低着头虔诚地为我系上了玉佩,玉间镶刻着鹤,一只绝代风华的鹤。
墨画看着那鹤,“陌鹤,西朝陌鹤,公子与这枚玉当真绝配。”
我稍退两步,低头看着玉,这枚玉佩是那人找人制的。
那人曾为我亲手带过玉佩,那人曾温柔的告诉我,他此生定不负我,那人……如今把我困于这冷宫之中。
“公子?公子?公子?”墨画唤我好几声,我方回过神来,我扯出一个笑,那笑容太勉强,连墨画都不忍心看,“公子若是不愿笑,可以不笑了的。”
“今日除夕,守卫会有所松懈,你出去转转吧,在这冷宫之中,你陪我熬的太苦了。”
墨画楞了一下,低声应和。
除夕国宴,除了我这冷宫之中,各地欢天喜地地庆新年,我听见有人轻推开这冷宫掉漆的门,随后我笑了一下,这里已经这般冷清了?竟连有人推门我都能听清。
我看清来人,他好像瘦了,眉目间的封神如玉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目戾气。
我看着他,讽笑道:“怎么?今儿除夕夜宴,皇上大忙人也有空来我这冷宫一趟?”
他微微蹙起眉头,冷声道:“朕来,不是看你摆脸色的。”
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突然行了个礼,“皇上既然来了,是想听我拜年贺春的吗?”不等他答话,我又道:“愿皇上新年坦途,不复去年波折。我有九愿,一愿君千岁,二愿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四愿君有‘梅花香自苦寒来’的隐忍,五愿君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六愿君‘诗酒趁年华,天高任鸟飞’七愿君‘今朝有酒,赌书泼茶’八愿君‘相思无恨,白头不离’九愿君与我,个个自强,不忘忧国。”
人熟了就这点不好,知道刀子往哪捅最疼。一愿君千岁?他是该千岁,不然如何留名千古。二愿身长健?他已是皇上,盯着他屁股下皇位的人多了去了。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只一个皇都能困他一生,如何相见。四愿隐忍?居高位者,不忍都怕是难的。五愿豁达?他从不说豁达之人,不然眉目间的戾气何来。六愿天高任鸟飞?他这一生都注定是笼中鸟。七愿赌书泼茶,恐怕如今无人该与他如此。八愿白头不离?他后宫佳丽三千,谁能与他白头不离?九愿我和他不忘忧国?我俩忧的国怕是两个国度。
他楞了半响,猛然拉起我,看见我腰间的玉,着手把玩着,“陌鹤,西朝陌鹤,这玉倒是衬你,不过,这玉可是朕赠你那块?”
他眼中的柔情,仿佛带我回到了那年与他的初见。
——那年春猎,云淞一招惊人,一箭双雕,众人都在喝彩,我却恼的不行,我的骑射十成十的好,原以为首胜和以往是我的,被人截了胡,我自是瞧不上他。我走过去,扬扬下巴,趾高气昂的要与他比试一场,他谦卑一笑便应了。
那场比试我与他不分伯仲,还剩半柱香时我以为射不中那只鹿了,可又不甘心输给他。
他看我弓已拉满了弦,只轻轻一跃便上了我的马,抚上我的手便射了出去,箭射了出去,我未看箭,他未看鹿。
我扭头望他,他迎着光温然一笑,“太子好箭法。”
身边的事物好像不复存在一般,天下之中只剩我和他与身下的这匹马,没由来的,我的心漏了一拍,自此心里装着一位叫“云淞”的人。
后来那场比试我赢了,虽是胜之不武,却也乐在其中。
再后来,我就扛着“太子”的称号日日去缠着他,一来二去,我们便熟知了。——
我回过神勾唇笑道:“自然是,我不会忘了这只绝代风华的鹤是谁给的。毕竟我西朝陌鹤无家可归,无国可忧,无父可料,无母可换,怎样都比不上这只鹤的闲情雅致。”
“不是的。”他的眉头化去戾气,染上了几分迫切,解释道:“我送你这鹤不是这个意思。”说着他竟要解下这枚玉佩,我伸手拍掉了他的手。
他不明所以的看着我,我道:“云淞,你现在搁我这演痴情的戏码?行,我问你,当初我全家被杀,你想过我吗?我在这冷宫之中,被人辱骂,被人践踏,被人唾弃之时,你想过我吗?”
我强忍着不让泪滚下来,无人为我轻拭泪痕,那我便不能哭。
“吱呀~”门开了,墨画进来,看见云淞却并不惊,微微行了个礼,“皇上,夜深了,国宴还未结束,该回了。”
云淞面上竟有不舍,可还是走了,给我留下的又是背影。
今年的除夕似乎格外冷,他开门走了,铺天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朝我袭来,我却避无可避,任由寒风将我吞噬,直到有一个拥抱帮我抵住这浓浓的寒风。
墨画轻轻把我拥入怀中,柔声道:“公子若是想哭便哭吧,墨画守着你。”
我抱着墨画就哭,一边哭一边喊道:“凭什么啊?我西朝陌鹤上无愧于心,下无愧于人,凭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也真是够蠢的,竟然爱上一个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混蛋!”
我哭了半夜,墨画便陪了半夜,我吼了半夜,墨画便哄了半夜。
第二日,嗓子哑了,眼睛肿了,墨画却像没事人一样,依旧陪着我。
我想静静待会时,他就默不作声的陪着我;我在院中赏梅时,他就帮我披上披风;我坐下抚琴时,他就在旁边为我泡茶听着;我练字写词时,他就帮我研墨。
“墨画。”我看着天空中挂着的太阳,眯起双眼,“你跟我多长时间了?”
墨画倒茶的手一顿,“五年余三。”
“嗯,那么久了。”当时初见墨画时,我只觉他和云淞真像,不过云淞身上没他身上的胆怯,他没云淞身上的那份霸气,但他身上比云淞多了丝柔情,“墨画啊,我想走了。”
“公子不要墨画了?”墨画脸上露出小孩子才有的慌张。
我笑了一下,揉了一下墨画的脑袋,“我这一走,他肯定不会放过我,我可不能带着你,太苦了。”
“墨画不怕苦,墨画怕公子不要墨画。”
“你还想跟我多久?” “一辈子!”墨画脸上的郑重,怎么都遮不住。
我愣了一下,点头应下,“好,一辈子。”
我和墨画的速度很快,上元节这天,我们已在边疆,墨画在这开了间小茶楼,这里天高皇帝远,我不怕。
墨画说他是买的别人的小茶楼,可这里的人,地形,他全熟知,让我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早有所打算,但我没问,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一直傻傻的爱着我。
我揉了揉墨画的脑袋,“想什么呢?”
墨画脸上一片绯色,低着声音撒娇道:“今日是上元佳节,会有祈福明灯,你陪我去吧?”
我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好,待会儿把茶楼关了就去。”
墨画笑了一下,抱着我就亲了一口,高兴道:“好诶!可以和你一起放祈愿明灯了!”
我突然怔住,第一次有人因为我的一句话雀跃不已,回过神来,我淡笑着“嗯”了一声。
我和墨画买完花灯走到河岸时,天上的黑布已然垂下,大街小巷都涌上了人。
我们两个寻一个安静的角落,在花灯上写着愿望,我一时不知从哪里写下,便悄咪咪的看了眼墨画的,他写的很快却不多,只一句——西朝陌鹤有家可归。
我暗笑了一下,提笔写上了我想写的话语——墨画即是西朝陌鹤的归宿。
写完之后我们并未再纠结于对方写的什么,墨画拉着我朝人潮拥挤的闹市走去。人山人海,看不到附近的小摊,看不到河流,甚至我有些看不到未来。墨画轻拉过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着。
“人多,我拉着你,别走散了。”
我扭头看着墨画,他笑的一脸得意,嘟囔着是为我好,我笑了一下,并未拆穿他拙劣的演技,反而把手扣的更紧,映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最耀眼了,世间最亮的烛火与他相比也逊色不少。
身边走过一个卖糖葫的小贩,我还未说话,墨画就已然上前,帮我买了一株糖葫芦。
我举着糖葫芦,漫不经心的吃着,墨画突然问我,“甜吗?”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一脸的询问,勾唇笑了下,松开他的手,揪着他的衣领吻了上去,他明显一怔,不过立刻反客为主,占领了主权,过了片刻,他放开我,轻笑道:“你比较甜。”
我扭过头去,不在好意思的搭理他,腰上一片酥软,我低头看去,墨画给我系上了一个小荷包,荷包不是绣的,却是画的,水墨画的一只鹤。
我低头把玩着荷包。“这样,被人就知道你有主了。”墨画高兴的说着。
我盯着荷包看了许久,伸手解开了身侧的一枚玉佩,随意的丢在了地上,墨画不解的看着我,问道:“这是作何?”我并未解答,只是弯起眉眼一笑,附和道:“嗯,有主了。”
墨画闻此也终是一笑。
一枚玉佩一枚荷包,二者都在自己身上未免累赘,不如只留下一枚荷包吧,轻松。
远处的河中,两只花灯突然相撞,上面应着两人的心愿,花灯在河中嬉闹着,终一起奔向远方。 他们两人未曾说过“我爱你”,只一句“有家”一句“归宿”,便足够余生。
云淞视角:
他和他在一起了,嗯,很幸福。
云淞看着对岸的两个人,蹲下身也放了一个花灯。
是我先认识他的,是他先向我表明心意的,可后来,他不要我了,他跟着别人跑了。云淞不无苦涩的想,几年前,他还是翩翩少年郎,是不可一世的小太子,成天粘着自己,但后来前朝皇上不允许,他就脱下来一身黄袍,在皇上的寝殿跪上了三天三夜,终是把前朝皇上皇后的心跪软了。
那个时候真的特别好,可自己身上背负着云朝的一切,自己要夺天下,不能被儿女情长左右,后来灭了“西朝”朝,复天下为“云”朝,得到了皇位,终是把那个满眼带笑的小太子丢在了身后。
云淞看着接吻的两人,突然有些羡慕墨画,那天墨画来找自己,说他要带着陌鹤离开,云淞自以为是的以为陌鹤不同意,可没成想是陌鹤的主意,他没了法子,只能成全。
谁知墨画直接带着西朝陌鹤去了边疆,这让云淞措手不及,急忙追来,却只见两人恩爱如此。
两人走后,云淞也踏上了那片土地,却见地上有一枚玉佩,是自己给西朝陌鹤的,他不要了,他扔在这了,他身上终于没有自己的任何东西了。如果西朝陌鹤把墨画当成自己,那这枚玉佩就是最好的证据,他真的不要自己了。
云淞轻抚着那块玉,抚去上面的灰尘,长指把玉,竟凉气逼人。
其实西朝陌鹤是个很温柔的人,他父皇亦然,西朝陌鹤的父皇从未与谁急过眼,处理国事却是快准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死于自己剑下时,也只是温然一笑,说,要自己答应他一辈子对陌鹤好。
可自己杀死了一代明君,把一位天之骄子逼成了丧家之犬。
一直没有人问过云淞夺了皇位,赢了天下是否开心满足,其实云淞并不想要这样的结果,他只想那人还在自己身旁撒娇,那人抚琴他便吹箫,那人爱骑射自己便陪着,那人喜梅,自己便日日折了放于他房中,可现在有人这么做了,他再没了机会。
云淞回到了皇都,先去了冷宫,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了一把琴,那名叫云也的琴。
忽而冷宫之中,传来了琴声,而坐在那里的并非翩翩少年郎,而是一名君王。长指抚琴,琴音中带着叹息与不舍,穿插的挣扎与无奈。一曲终了,终是人走茶凉。
边疆的河中一只花灯独自漂浮着,承载着一位君王微不可及的心愿——愿西朝陌鹤一世安稳。
桦桦饿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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