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

题记：

他的笑曾让一位父亲为他放慢了走进天堂的脚步；曾让一位决意追寻丈夫的母亲转而跪倒在他身旁；曾让一个小女孩拒绝了一段最纯真的友谊。

01

“他恐怕是没有享福的命喽，非要累死不成！”邻居们这样讨论霞爸爸的时候，带着一丝丝嫉妒。

他晴天戴着草帽，脚着解放鞋；雨天就带着个大斗笠，脚着黑色大胶靴，万年不变。

他总是说有备无患，他比庄子里每个人起来的都早。当庄子里的最后一户人家打开门的时候，他正好背着一捆湿哒哒的野草从那户人家门前经过。

“这不得好死的老头！”胖女人歪着嘴，皱着鼻子，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霞爸的背影，“不得好死”几个字音特别重！

“老胖，你积点儿德吧！”胖女人的老公用那沙哑又近乎哀求的声音怯怯地说。

“凭什么，啊，凭什么？我们都是从别的地方移民过来的，他家现在这么好，什么都有，我们家呢……你倒是说说，你这个瘸子！”

与一条疯狗理论的最好方式就是闭嘴，这一点瘸子深信不疑。

霞爸才不会理会这些呢，家里的那些牛儿一定是饿坏了，他想。记得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牛贩子特别多，于是庄子里兴起了“养牛热”。

养牛很赚钱，霞爸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也不会去想牛贩子赚的钱比他赚的多的多。人家养两条，他家养三条，牛栏比人家里还干净。

养蚕没桑叶，没关系，可以到山里面去采野的。他总是要比别人多养一份。还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就是——他怕蚕，就像有人会恐高一样，是没办法的事。这对霞爸来说不算是个问题，他已经和老婆商量好了换工，老婆喂蚕他做饭。

“我说，你这么忙图个啥呀，你以为你这么忙你那傻儿子就能站起来啊，呸！”胖女人不知道在哪里喝了两瓶酒，回来正好碰见蹲在地里割麦子的霞爸。

这个胖女人整天没事儿，就爱瞎晃荡。还好喝两瓶小酒，无端发酒疯。人们都说瘸子娶了胖子，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老——”霞爸本想回她两句，但突然感到胃里一阵翻腾，天晕地眩。

当天下午，霞爸就被抬进了医院。

02

“儿子，我终于可以好好的陪陪你了！”一种极其低沉又浑厚的声音和一双极其绝望又疲惫的眼睛。霞爸这样看着傻哥的时候，傻哥正在打瞌睡。

傻哥是霞的亲哥哥，由于霞妈习惯性流产，打了太多的保胎针，所以傻哥一出生就是瘫痪。周岁时又因霞妈的疏忽掉进火里，把脸烧的变了型，智力大减，也不会说话。

他被安置在一个由木板搭成的简易轮椅上，说是轮椅，其实没装轮子（老家方言叫坐架）。白天，家里人都出去干活了，不得已就把他一个人留在走廊上。如果遇到好心人就能避免那强烈的太阳光和密密的雨点，如果……

“你被睡虫蛀了吗？”霞爸突然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吼“为什么只是晕倒呢，我为什么没有在麦子地里就死去呢？为什么要把我救活，为什么，老天啊，你不公平啊！”他左手死拽着被角，右手凶猛地捶着自己的额头。

“呜，啊呜……”也许是被吓到了，又或许是突然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那个坐在霞爸面前的正在打瞌睡的男孩子倏地爆发出一阵响亮的哭声，盖过了任何声音。

一阵沉寂。

霞爸慢慢地平静下来，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擦去眼角和嘴角的眼泪，咸咸的，这是岁月的眼泪。当他抬眼望见傻哥的时候，傻哥咧开嘴笑了。

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笑啊？好像全世界都要变晴朗了。对了，这样的笑十几年前他曾见过，那是傻哥出生他第一眼望见他的时候。

“爸爸刚才干了些什么事啊，真是该死，爸爸刚才想过咬舌自尽，可是跟黑白无常吵了一架，那两个臭家伙又把我给赶回来了，他们说我阳寿未尽，还得活几天，呵呵……”

霞爸笑眯眯的看着傻哥，继续说道：“你笑什么啊？是真的，我以前真是太自私了，只想着挣钱，好让你、妈妈和妹妹过上好日子，只是晚上才跟你说几句话，而我从来没有看见你笑过，我以为你从一岁起就不会笑了呢！”

说到这里，霞爸的眼圈又红红的。而傻哥在一旁只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手里拿着他的宝贝——拨浪鼓。

“儿子，我们做游戏吧。”

“儿子，我读童话故事给你听好不好，别告诉别人噢，这是你妹妹的书，她平时当宝贝藏起来的。”

“儿子，我唱歌给你听吧，澎湖湾，哦，澎湖湾……”

霞爸忍住胃痛做这些的时候，傻哥多半时间在打盹，有时也会大笑，很傻很傻的那一种笑。

霞爸并没有生气，也没有灰心，他在思考着什么。只是夜阑人静的时候，一种莫名的罪恶感油然而生。

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那天一闪而过的那个想法。

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伟人拿破仑被流放到厄尔巴岛时，不也自暴自弃过吗？他还用小药丸自杀过呢。但是这个霞爸并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是条汉子就不应该有那种万恶的想法。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一件秘密的计划就要展开了。当傻哥高兴的时候，那计划仿佛就进展的很快，简直就是个奇迹。

03

“女儿，爸爸妈妈走了，你一个人呆在家里好好的，哪儿也不要去，我们很晚才能回来。”

“嗯，噢……”当时我还没睡醒呢。

大概九点多钟，我突然被噩梦惊醒。梦里霞爸又对我说，霞都去上学了而我还没起来，得惩罚打板子了。我晕晕乎乎的爬起来打开心爱的旧录音机，想让脑子清醒清醒。

“今天明明是星期天嘛！”我自言自语。突然，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了，胖女人那肥大的身躯一下子站在我的面前。

“你还有心思听音乐啊，你最好最好的朋友的爸爸去见阎王了，他死了，你这个死丫头！”胖女人喉咙特别大，仿佛要把我的小房间给震破似的。因为我跟霞很邀好，她没少骂过我。

“胖婶，你吓着我了，你怎么老是说瞎话呢。”我很平静的说：“怎么可能呢，呵呵，昨天我还在他们家吃饭呢，天气特别热，叔叔能起床了，还坐在一旁帮我扇风呢！”

胖女人瞪了我一眼，又吐了一口痰，摇晃着身子跑了，嘴里还在不停的嘀咕。

“今天早上真是糟糕透了！”我站在大门前，伸了个懒腰，天空很奇怪，阴沉沉的，那几大朵乌云怎么也不想散开。

“二叔，你要把桌子搬到哪里去啊？”

“哎，你没去吗，霞爸去世了，霞往死里哭呢！”

霞家的稻谷场上人头攒动，个个神情凝重。我看到大门上的对联换成了白色的。我径直往前走，一头撞见了妈妈。

“不是叫你不要过来了吗，小孩子不要看这些东西，赶快回家。”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挣开了妈妈而跑到霞面前，和霞抱头痛哭。

霞妈趴在棺材边，正好可以看到霞爸的脸。她哭到抽泣，哭到无声，哭到晕过去了。我和霞只能跪在地上，因为不够高。

最后一眼见到霞爸的时候，是他已经躺在他最后的家里了。我亲眼看见他们盖上了棺材，填上了土。

霞妈情绪特别激动，妈妈他们拉都拉不住。而霞仿佛突然间长大了，她牵着我的手，一直很安静。

“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的人，这么早就……”

“他那个胃啊，不得病才怪呢，饥一顿饱一顿的，吃饭像跟人抢似的，医生说那叫什么，噢，胃癌。”

“老天真是瞎了眼了！”

“傻哥怎么办呢，可怜的霞啊，小矮子她再能干，家里少了顶梁柱也不行啊！”

霞爸都走了好长时间了，庄子里的人到了一起还议论不休，这当然是后话了。

04

小矮子是霞的母亲，她个子小，力气特别大，什么都能干。霞爸老是打趣说她抢了他的饭碗。

霞妈突然间苍老许多，丝丝白发悄悄占领了她的头颅，皱纹也在她的眼角肆意攀爬。和妈妈她们一起干活的时候，虽然妈妈们经常安慰她，但她的话明显少了很多，而以前她在哪里笑声就在哪里。

一天晚上，霞妈突然要求霞和她一起睡。那天晚上母女俩说了很多话。霞后来告诉我说那晚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傻儿，娘要去见你父亲了，都怪娘不好，让你受了这么大的罪，寿面都为你准备好了，我的儿啊，你已经16岁了。”

傻哥今天一反往常，似乎特别兴奋，手里拨弄着霞儿时玩的布娃娃。

霞妈的眼睛肿肿的，但并未流出眼泪，她已经铁定了心。

“我——爱——妈——妈”当霞妈转身的时候，一种很模糊的声音像是这几个字。“我爱妈妈”这几个字在房间里回荡，在霞妈的心里回荡，突然间变得那么清晰。

霞妈熟练的从抽屉里拿出剪刀走到傻哥面前，一股脑儿剪断了那条罪恶的白绫。

傻哥咧开嘴笑了，天啊，是那种笑——婴儿的笑。

霞妈惊呆了，一下子把那些碎布扔在了身后，腿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傻哥的身旁。“傻儿，娘对不起你啊，娘怎么可以死呢？你屎尿都不能自理，又不会说话，霞儿又那么小，怎么能抱得动你呢？我的儿啊！”霞妈已经泣不成声。

傻哥啊呜啊呜的跟着哭了起来，哭的越来越大声。原来是因为霞妈激动的扑过来抱住他的时候碰掉了他手中的布娃娃。

当霞妈反应过来的时候，母子俩都笑了起来。傻哥笑是因为霞妈给他捡起了布娃娃，而霞妈笑是因为她终于想通了，去死是多么愚蠢的事。

05

霞聪明漂亮，什么都会做，但就是读书不好；我每年都拿奖状，却相当笨拙，什么都做不好。于是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优势互补。

霞自从爸爸走后，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很沉默，脾气也变得特暴躁。有一段时间她连我都不理，让我很郁闷。妈妈劝慰我说没关系，让我原来对她怎么样现在还对她怎么样，千万别提起她爸爸的事。

每当班里的同学们取笑她没爸爸的时候，我都没笑，一点也不作声。当她一个人跑出去的时候，我就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她看我一直坚持，也就放下了芥蒂，我们便和好如初。

我现在才懂得没爸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来说是个多么沉重的打击，没爸又有一个白痴哥哥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惨痛的事。

“霞，我这侄女是被你灌了什么迷魂汤，非要找你玩，我看她是着了魔了。”胖女人牵着满是泪痕的丹丹指着霞的脸说。“噢，你也在这儿啊，臭丫头！”她转身又看见了我。

霞儿并没理会她，她把丹丹拉过来说我们一起玩吧。

“哎呦，啧啧，你看那口水哦，真恶心，脸黑的像锅底，嘴都歪到哪边去了，哎呦，皮都挤在一起了……”

“你有完没完了，你说我可以，你不可以说我哥哥。”

“我就说就说，怎么了，你这小屁孩子还翻了天了不成？”胖女人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很多分贝。

“你走吧，我家不欢迎你，你赶快走！”

“我就赖在这儿了，怎么了？你那矮子娘最近频繁回娘家，是不是跟谁勾搭上了啊？我看小矮子不找个主家的，谁来管这个白痴哦，也没人敢嫁给他！”

“没人敢嫁给他，我就嫁给他，我来照顾他，我跟娘一样力气特别大，我将来肯定能抱动他。”她当时还不知道和亲哥哥结婚是不允许的，她跟胖女人较上劲了。

“姑姑，我们走吧，我不想跟她玩了。”丹丹牵着胖女人的衣角直把她往门前拽。

“呸，这晦气的地方！”胖女人拉着丹丹的手像是拖着牲口一样，走的时候还踢了一脚傻哥的坐架。

“呜……嗯……”傻哥大声的哭起来。

“你哭什么啊，你这个废物，你为什么是我哥哥，为什么？”霞紧紧地掐住傻哥的脖子，“要不是你，爸爸就不会死，现在娘经常说胳膊疼，都是因为你，你去死吧！”

“嗯——嗯——”傻哥也许是被弄疼了，也许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吓，惨叫着，一声一声的。

“霞儿，你再这样就把哥哥掐死了！”

霞儿像是被铁锤击了一下，慢慢的松开了手，眼泪还一直往下流。

“我——爱——妹——妹”傻哥微微地笑了一下，手里突然出现一张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照片。

“我——爱——妹——妹”，呵呵，“我——爱——妈——妈”，呵呵，傻哥把那张照片颠过来倒过去。

我完全愣住了，感觉那种笑有种摄人的力量，仿佛属于另外一个世界。

“哥哥！”我和霞几乎是同时喊出来的。

那张照片是霞找出来准备给我看的，早上在给傻哥喂饭的时候丢在坐架下面忘了拿了，那是她们家的全家福。

自从那天后，霞儿再也没理过丹丹，她还托我告诉丹丹要想重归于好除非胖婶儿来道歉。

06

霞爸辛辛苦苦攒下的积蓄还没来得及去改善生活，就被癌魔给吞并了。霞妈心力交瘁，霞又太小，帮不了什么忙。于是，霞的家失去了往日的整洁。离家远一点的田和地都荒了，山上有用的树木也被不怀好意的人偷光了。

霞本来就不愿意读书，初中读完后就外出打工

。自从我上了高中，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因为她的家也搬走了，据说他们一家又搬回到她父亲原来的老家了。

霞家在我家的斜对面，家门前有一大块郁郁葱葱的竹林，冬天雪压在上面，是说不出的美。现在那儿已经没有房子了，我一有空还是会去那里。

每一次去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仿佛那一家人都在。叔叔在编竹篮，婶婶在纳鞋底，霞在做作业，傻哥在打盹儿。那画面越来越清晰，当我靠近时只发现了几个土墩。

我已经读大学了，来到了城市里。每当走在拥挤的街道，那忽闪而过的无数种表情，无论我如何拼命寻找，那种笑我再也没见过。

唯一一次，那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