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静小姐》

一
阿静小姐,于1990年逝世。
听跟前的人说,她走得很安详。
她走的那天,是许久未见的晴天,宝蓝色的天空投射在阿静小姐苍黄的眼波里,波澜乍起,嘴角不经意地牵动了一下。
像是忽然知道了什么,她把目光从窗子大小的天空移出来,颤巍巍地走进房里,端坐在桌前,对着一把泛黄的铜镜将满头的白发梳得整齐有致。阿静小姐看着镜子有好一会儿,镜子里的女人面色淡然,额前皱纹深陷,淡淡的眉下一双苍老又美丽的眼睛,年轻时的风韵依稀可辨。
她从衣柜里拿出了一只皮箱,这只箱子古而不旧,外头挂了一把锁。
钥匙在锁扣里扭转,咔地一声,开了。
像是岁月的一声呻吟,一种突然释放的解脱。
这是这么多年阿静小姐第一次开这个箱子,平日也不容得旁人去碰。
佣人们好奇地扭头望去。
只见里面放着一件旗袍,碎花纹,水绿色。
阿静小姐眼里开始泛起泪光,发颤的手轻轻抚过旗袍,嘴里嗫嚅着:“阿生……”
过了好一会儿,阿静小姐才将衣服叠好,她叹了口气,她老了,再也穿不起旗袍了。
“阿周,把藤椅搬去院里吧。”
“好的,小姐。”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应声道。
院里有一株梧桐,密绿的大叶子正好挡住了细细的阳光。
阿静小姐躺着躺着,忽然地,就做了一个梦。
二(1)
黑纱落在荷塘,染上一层月光。
寂静的夜里,一个角落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阮小姐,今夜的月色可真美啊。”男人对身侧的女人轻声道。
“是啊,”女人被目光所及的荷花所惊艳,一时不知如何表达心里的愉悦,“这片荷塘,真是府上的一道美景。”
男人笑了笑,“你若喜欢,可日日都来。”
女人的脸微微红了,像擦上了淡淡的胭脂。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这句诗。
“宴会快结束了,我们还是早些出去的好。”女人这样说道。
两个人的身影,悄悄又悄悄,踏着石子路,隐在了月色里。
临走前,男人对她轻轻地说了一句:今夜很美。
女人的脸又红了,她站在门口,一双眼睛里倒映着男人的身影。
没曾想,这一看,就是一生。
又一年荷花满塘的时候,男人和女人,穿着红|衣裳,拜了堂。
男人脱下了军装,女人穿上了红装,两个命中注定的爱人结为了终身伴侣,他们将彼此搀扶一同度过漫长的余生。
二(2)
1937年,卢沟桥事变,共产党向全国发出了通电,号召万众一心一致抗日。
抗日救国的热潮席卷大江南北,也吹进了人们的耳朵里。
此刻的张府,荷花已经谢了,夏日的热气还迟迟未散,一池枯萎的荷花,一个庇荫的凉亭,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
这是1937年的秋天。
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神色匆匆地走进花园,抬头看见不远处的女人,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他嘴边勾起一抹笑,朝她走去。
“静儿,”
这一声把女人从遐想的深渊里拉了回来,他坐到她身旁的石凳上看着她,“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女人不禁失笑:“我啊,在想孩子的名字。”
“那你想到了吗?”男人笑意盈盈地盯着她。
女人突然像个孩子一样皱起了眉嘟囔着:“不知道啊。”说完对着男人眨了眨眼。
男人起身,在她额头上留下一个吻,“别想了,我可不想我的静儿总是皱眉,我先去忙,这儿天热,你早些回房。”
女人点了点头,甜甜地笑着,她看着男人挺拔的身姿慢慢消失在花园尽头,眼神开始黯淡下来。在他努力想要舒缓的眉头里,她看见了他的不安。
这天夜里,男人很晚才回到房里。
他躺在床上,忽然感受到枕边的一道月光,他的手随之覆上一层温热。
是她握住了他的手,她闭上眼轻轻地说,“阿生,没关系。”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没关系,我们都在家里等你。”
男人马上懂了,他的眼睛开始湿润,反握住她的手,想把这种力量融进他的骨髓里。
女人没有睡去,继续絮絮叨叨地说:“我想好了,男孩就叫张静生,女孩就叫张静宜……”
男人的吻落在了额头上,一字一句地说:“阿静,我爱你。”
女人闭着的双眼终于睁开了,她的眼里早就蓄满了泪水,一下子从眼睛里溢出来,像雨一样一滴一滴打在他心上。
她的爱人,是穿着军装的男人,她哪里不知道,他即将踏上腥风血雨的战场,去保护他的国家,去保护她。
1937年11月,上海沦陷,之后,国民政府迁往重庆,南京保卫战即将拉响。
男人走的那天,她挺着大肚子站在门口,没有过多的叮嘱,只是跟他说:“你可要记得,我们都在家里等你。”
男人将女人抱在怀里,“等我。”女人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好,那你一定要回来。”
男人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尽头,女人身子一软,全身泄了气,眼里流露出了孤助。
这天啊,阴了。
二(3)
1937年的冬天,南京沦陷。
官兵和百姓一窝蜂地涌向挹江门,日军炮火不断,血染长江。
此时的阮静,已经迁往武汉,而张宜生仍然守在那座空城。
司令在最后关头背信弃义逃走,南京溃不成军,张宜生固执地要与南京共存亡,与阮静彻底失去了联系。
南京下雪了。
一片一片,覆盖在张宜生的眼睛上。
他躺在血泊里,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天空。血一点一点地融化了雪,最后变成了一摊血水。
张宜生死了。
张静生出生的时候,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阮静接到张宜生殉国的消息是在一个月之后,她把自己关在了房里,整整三日没出门。
第四日阳光照在窗柩上的时候,阮静的眼里突然出现了光,她坐到梳妆镜前,把自己收拾妥帖,像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样走了出去。
她知道,他走了,她要替他好好活着。
三
日色慢慢地变了,风吹呀吹。
阿周从房里拿了毛毯给老太太盖上,却看见了她眼角分明的泪痕,她疑惑地喊了一声:“阿静小姐?”
见对方没有回应,她的眉头开始皱起来,轻轻地推了推老太太,老人却再也没有睁开过眼。
一九九零年,阿静小姐在南京逝世。
后记:
一九五零年,我初次见到阿静小姐(姑且让我这样唤她罢),她与我想象中无多差距,南方女人的温婉贤淑,却也还是惊艳了我。
过去我曾在报纸上多次读到她的文章,一个女子如此的深明大义让我由衷佩服,于是我与阿静小姐取得了联系,并有幸拜访她的住处。
阿静小姐育有一子,名唤静生,赴美留学,学成归国后投身于国家的导弹事业。
我与阿静小姐一直保持联系,她的逝世,我也是第一个知晓的。
人们常说,南方的梁越可与金岳霖有得一比,我一笑而过。
何谓情也?不知,不知。
写于1990年6月 梁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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