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时常举起右手,把食指和拇指扣住,利用形成的圆孔,左眼紧闭,右眼尽情窥视远方。
远处的景象无论好坏都一览无余。神创造的世界便是由这些无数的局部拼合的吧,而我所处的位置就在世界的某个毫不起眼的某个点上,每次,我都会如此想。
从一个点移动到另一个点,从一座城市跋涉到另一座城市,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到处流浪,永不停息。我没有朋友,远离亲人,我甚至怀疑自己曾今有无亲人,而孤独却始终如影随行。在L城市,我找了一份工作,单独一人租了一间极其简陋的屋子,终于稍稍安定了下来。那时,我经常犯头痛病,吃药也不见好转,而更为糟糕的是,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时,我就会不明所以的惊慌不安起来。飘渺的思绪,混杂的记忆相互交错如空中楼阁在脑中肆意流窜,致使我无法安寝。仿佛在下一秒,它们就能完全控制我的内心,并把我吞噬殆尽。
为了舒缓这股痛楚与忧虑,每晚我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阅读神话故事。简直匪夷所思,当我如饥似渴地一篇篇翻阅时,体内不安的情绪竟然离我远去,而痛楚也渐渐消失了。此时,脑海里必然升腾起一片广袤神奇的土地,清澈的天空,繁茂的森林,赤色的岩浆,多么熟悉的感觉啊,仿佛是多年未见的风景又重现眼前。这一切让我欣喜若狂,不由得使我更加贪婪地开采想象中的世界。我相信,所有的神话都是人类诞生时所散发的光芒,为了能坚实地把握住这份光芒,我不断得阅读——古希腊、埃及、北欧、中国,还有希伯来神话。我如痴如醉,夜以继日耽于其中。有时候,我想,也许自己曾是神话世界的某一个人物,或许,真是如此。
然而,在某一个时间点,我已经忘了确切的日期,我开始觉得自己有可能会失常。所谓失常,即不容于世俗、行为颠倒、几近疯狂,迷失。虽然害怕,可是神话的世界实在太过美妙,尤其是夜晚,在阅读的想象中,真实世界是那么不堪一击。况且,它还能治愈我的痛楚与忧虑,我并没有停下想象的习惯,这一习惯甚至有延展到了白天的趋势。工作时,我努力靠认知把自己调节到正常的范围,不知道做的如何,庆幸的是,周围的人都没有用异样的眼光来看我。
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啊,我心里时常嘀咕,只要在现实与非现实中竖起一道足以分割的屏障即可,一道半透明却又无坚不摧的屏障。换言之,作为人的实体的我只要戴上名为“屏障”的面具,那么,就大致能在执着于想象的同时继续混迹于神创造的世俗世界了,我认定自己能永远地来回穿越两者之间。
可我还是忽略了一个自身无法解决的问题。每到夜晚,我处心积虑铸就的面具便会无缘无故地自动消失,犹如被神给随意取下。这稍稍让我有些莫明其妙,甚至恼怒。因为,是否取下面具本应该由我来定而非神。罢了,不用多想,处于绝对真实的我又开始计划着如何陶醉于非真实的神话世界。现实与非现实的分界线已然模模糊糊,无法辨认,即那座屏障的地基到底该放置于何处,似乎不是我能安排的了,即便如此,我无时无刻的想象的习惯已经停不下来了。
整个屋子黯淡无光,俨然是被黑色的雾霭笼罩,我坐在陈旧的熟褐色木椅上,一动不动。周围静悄悄的,白日的喧嚣早已沉落,只留下弥足的安宁。是的,安宁,只要我沉思片刻,另一个世界就会再次凝结。
窗外偶尔会有汽车疾驰声传来,像是要故意把这静谧的气氛掀开,可是刹那间,掀开的黑色帘子又闭合上了。我的思绪早已信马由缰游荡在想象中,那个世界每天都在不断膨胀,版图越来越辽阔,于我来说也越来越凶险异常,或许在下一次,“屏障”就会把我封锁在彼岸而不能回归。无所谓,继续吧,我心里如此想,脸上似乎也抽拉出一种疯狂的笑。
我一次次看到被我称之为遗忘的风景,每次都能加深对自身的理解,我体会的到。不知从何时起,它开始侵蚀甚至将要取代我的现实世界。不,确切地说,或许已经取代了也说不定。我带着一种探索未知的恐慌心情继续毫不顾及地汲取想象中的一切。我不敢开灯,因为这样会把脑海里构筑的神话世界给驱散殆尽。
黑暗里,我确定自己能寻到梦寐以求的光明,对此我早已深信不疑。就是这浑浊的看不到尽头的暗夜笼罩中的黑屋里,有时候,我仿佛瞥到了一点零星的光在远处摇曳,原先只是一个遥远的毫不起眼的光点,犹如沉浸在黑黢黢的液体里的微小晶体,随着我脑中世界的变化,竟在我身前铺出了一条连接光点的蜿蜒之路。我拼命奔去,良久,才看清楚原来那不是小小的光点,而是一面巨大的战旗,正在火中熊熊燃烧。霎时,旗身已被我扛起在肩,我摇旗呐喊,口中发出绝非人类语言所能包容的声音,这使我惊骇不已。
惊骇之余,我观察周身,才发现所处之地竟又如此美妙,世间绝无可能存在这样的地方。每当我看到或者严格说来称之为遐想到这一景象时,我都会如此感叹。看啊,我的身旁簇拥着无数目光锐利、体态优美的天使,俨然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大军在等候出征。听啊,战鼓轰鸣声时隐时现,伴随着一道道犹如天籁般满溢磁性的声音划过。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涌上我的大脑,我努力寻找这声音的来出。
山巅之上,他呀,张开羽翼,光彩夺目,竟是一位无上荣光的六翼天使。两者的距离实在遥远,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是他的声音,仿佛能穿越永恒。多么激荡又深得吾心的话语啊。
这样的浮想时有时无,断断续续。我就像是个掉落船只的水手,在波涛汹涌中,不断沉浮,双手挣扎着努力想往船的方向划去。那船,才是我真正的生活,在溺死之前,务必爬上去。
在我无法注意力集中而致使想象枯竭的晚上,我异常难受,空寂的时间在折磨我。有一天午夜,我想,该出去走走,也许这样对我有好处。
2
就这样,晚上的游荡渐渐成为我的习惯。每次外出,我都会走上几小时。走的累了,我会孤零零地躺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抬首仰望星辰。我把手举在脸前,食指与拇指相扣,仔细地观察夜空,看得愈久,愈会觉得它仿佛幻化成了无法逃离的魆魆深渊。在工作闲聊时,很多人都说城市里几乎看不到星星了,他们的答案姑且不论对错,至少我能见到,也许我的目力会比旁人好一些。我想寻找晨曦之星,那颗破晓时最亮最璀璨的星辰。
某天,大约是黎明前,我正返家途中,前方,有一名陌生男子正站在桥边。他穿着一身黑色牛仔服,显得身材挺拔,正痴痴地望着天空。
我走过无数个黑暗夜晚,竟然能发现一个与我同样爱好的人,我不免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但毕竟大家相互陌生,我也只是在经过他身边时善意地瞧他一眼。没想到,他却不惧生,先与我打了招呼。
“嗨,先生,请留步。”他轻快地扬起手,面带微笑。
我停下脚步,眼睛瞅着陌生男子,他有一张非常英俊的脸,看着使人陶醉。
“请问,您是否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他继续问道,声音轻柔,轻柔的能和星光融在一起。
我犹豫片刻,猜想对方并无恶意,况且,有股力量使我愿意听听他所要说的,于是,我开口了。
“你待在这里就是想找个听众?”我回答了他,我并不是乐于讲话的人,可是这次,态度上甚至有些幽默。
他笑着点点头,眼睛注视我,开始用富于磁性的嗓音说道:
“一个神话故事,很多人都喜欢听神话故事。”
我脑子咯噔一下,来了兴趣。心想,难道站在眼前的男子也喜欢这类故事?
“说的是谁的神话?”我好奇地问道。
“路西法。”陌生男子轻描淡写的语气像是自己已经完全了解了他所要说的人物的全部事情。
我缓缓移步到他身边,把双手撑在岩灰色的石桥扶栏上。此时,微风不断吹拂,在这样的景致中,仿佛我俩变成了久违的朋友。我认真地看着他,观察他,并示意对方开始讲他的故事。
他的嘴角稍稍一弯,露出晦涩的表情瞧着我,随即,脸上又浮现出回忆的神色,用不夹杂任何情感的口气轻念了两个字:
“混沌。”
说完,陌生男子停了下来,凝望着远端。石桥河岸对面,高楼层层叠叠,其上零零落落的灯光在黑色楼墙上构成了不规则的图形,它们与河面上的粼粼月光交相辉映。他一边沉思一边继续说道:
“曾经,神用七日创造了这个世界。在混沌中把光与暗分开后,我记得,在第二日,神取来一把原初的火,于火焰中创造出第一批强大的天使。那时,还没有人类,一切皆是祥和。我名为......”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我名为路西法(注1),第一位在火中诞生的天使,我与其他天使一起听命于神对于这个世界的创造与安排。”
“你?”听到这里,我下意识地轻哼出声,狐疑地皱了皱眉,陌生男子发现了我的表情变化,连忙解释道:“是这样的,先生,我喜欢讲故事的时候用第一人称,这是我的习惯。”
对方的解释很诚恳,我善意地点点头,表示没什么。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位把自己说成是神话人物的人,非但没什么,我甚至有些隐隐地兴奋。
他微微一笑,嘴唇又动了起来,显出无限伤感的口气。
“没有人类的世界才是最纯净的世界啊。”
说完,陌生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并不急于对方讲下去,因为我了解:神不但创造了世界,创造了天使,也创造了人类的始祖——亚当与夏娃。
“你知道亚当吧?”陌生男子忽然转头看向我,问道。
我点点头。
“泥土铸就的第一个人类,神令天使莉莉丝(注2)伴其左右,因无法相处,莉莉丝奋而离去,神又用亚当之肋骨创造了人类之母夏娃与亚当结为伴侣。”
我在一旁专心致志地聆听,注意到陌生男子在说到莉莉丝时,眼神中充满温情,而在讲起亚当时,又满是不屑与愤懑之情。
“神竟然命令所有天使向区区人类跪拜!”他冷不丁地又开了腔,语气里充满了悲愤。
周围冷冷清清,晨雾弥漫。他讲故事时带出的感情色彩似乎也在空气中飘荡着。
“自由与荣耀是何等的重要!由绝对精神够成的躯体难道不比泥土铸造的凡人亚当更高贵吗?”
陌生男子的一问,竟使我无言以对。我静静地听他述说。
“聆听神的意志,守护神的准则,这是身为天使唯一存在的理由。是啊,从我在火中诞生的那一刻,已经有了这样的烙印。”
听到这里,我有些同情路西法,严格来说,是同情眼前这位男子了,他太投入了,我有些担心对方情绪失控,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他,可实在想不起来。
“当时,质疑声在我心中响起,伴随着愤怒,可是这些也无法平息我的彷徨。”
英俊的脸说完又再次缄口不言,他痛苦地望着天空。
我抬起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安慰似地说道:“先生,你还好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觉得自己多少要表达下同情。
他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口中继续喃喃自语:
“遵从神的旨意向亚当下跪,还是......离开神圣的天堂?”
“你应该选择不跪!”我从旁插嘴到,像是迎合对方的故事节奏。
陌生男子点点头,赞许似的瞧着我。
“我的朋友,阿萨谢尔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说完,他犹如记起什么似的又多看了我一眼。
“阿萨谢尔?”乍一听到这个名字,我的脑袋像是要短路了一样,头又开始痛了起来。耳朵里继续传送着陌生男子的极其投入的音色:
“下跪,我将丧失我的骄傲,明亮之星,黎明之子(注3)将不复存在,如此,我作为天使还有何荣耀可言?或是离开天堂,离开我的神?”
“啊,当时,第一次抉择,身为天使的抉择竟也如此痛苦。”
“我的兄弟,我的朋友——米迦勒(注4),加百列,乌列尔,拉斐尔先后率领身后的众天使向亚当行跪拜礼。”
“为何他们没有质疑,没有反抗?他们的表情依然是虔诚的,就像以前的我。在神的殿堂,尊贵的天使将要屈服在凡人的脚下,丢下所有的荣耀与光辉。”
陌生男子用念诗一般的语气讲了一大堆,情感越来越浓厚,投入,仿佛这些痛苦真是他的亲身经历。在讲的时候,他的全身都似乎在剧烈地抖动。
“为何只有我会如此想?为何把这份痛苦的抉择偏偏加注于我身?这难道也是神的意志使然吗?神,所有的事物尽在你的掌握。我的思考,我的抉择,你也了然于心吗?从我诞生的那一刻,你已知悉我将来的背离吗?”
他最后几句话,已经不能称之为‘说’,而是扯开嗓子狂啸了。我见他手指天穹,像是在质问天宇。他的脸越发的扭曲阴沉,英俊的脸已透出狰狞的戾气。
“如果我不遵从你的意志,离开你,甚至与你为敌......”
我一边双手抱头以缓解疼痛,一边敬畏地看着陌生男子,觉得他的身体大幅度地摇晃,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在摇晃。我感受到了一种压抑的情感正侵袭着我的身体,我的大脑,是因为那个......那个名字吗?
“阿萨谢尔,阿萨谢尔......”我不停地在口中喃喃自语。他是谁啊?
“你当时说得对!”
“什么?”我已无力回应,嘴唇只做出了‘什么’的发音口型。
自称路西法的男子忽然狂笑起来,“我,当时,我带领三分之一的天使,我的军团,离开了天堂。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誓言吗?”
“宁为地狱之王,不做天堂之奴。”
听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已经跌倒在地,头痛欲裂,全身抽搐着。在我意识仅存的最后一刻,我瞥到了自称为路西法的男子的手,他正试图把我扶起的手似乎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这光芒与我脑海中不断出现的世界掩映在一起。那里,无数的堕天使聚集在我与路西法的身边,我们一起飞往北方。
后记:传说阿萨谢尔原本是位格为基路伯的智天使(注5),六翼天使路西法因选择不跪拜亚当而离开天堂,带走诸天三分之一的天使与神为敌。阿萨谢尔亦在其中,手举代表路西法大军的帝王旗,成为路西法最坚定的拥护者。最后叛逆天使被神一方击败,皆成为堕落天使,并被神罚。神命令大天使拉斐尔蒙住阿萨谢尔的脸,使他的眼前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以巨石压身囚于荒野地洞中。
[注1]路西法,别名撒旦,在众多文学作品中都有出现过。16世纪之前的英国奇迹剧中,神在火焰中创造出一位与自己非常相似的俊美天使路西法,并称他为[带来光辉之人],路西法对于自己的完美感到自满,对神也愈发妒忌,于是发生叛乱。在17世纪的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的史诗《失乐园》里,路西法因拒绝臣服神之子弥赛亚,于是率三分之一的天使于天界北境举起反旗。经过三天激战,叛逆天使被击溃,路西法在浑沌中坠落了九个晨昏落到地狱。在《神曲·地狱篇》中,意大利诗人但丁把路西法安放在第九层冰湖里囚禁。另一说为路西法因不满跪拜亚当而生叛乱之心,本文选取后者。
[注2]莉莉丝,神在创造亚当后,认为只有他一人不太妥当,于是让天使莉莉丝陪伴并且保护亚当,但相处后,两位意见不合,经常发生争执。于是,莉莉丝独自离开伊甸园,神派遣三名天使试图将她追回,莉莉丝回复绝不回头,之后加入路西法的阵营。另一说是莉莉丝并非天使而是由泥土创造的女人,在夏娃之前。法国作家雨果在《历代传说》中以莉莉丝的口吻写道:“我就是雾,你就是星。你不过是光明中的一点,而我却是黑夜中永久的黑暗。”
[注3]黎明之子,《旧约圣经·以赛亚书》内文中说到撒旦的堕落,原文为“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何竟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你心里曾说: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举我的宝座在神众星以上;我要坐在聚会的山上,在北方的极处。”
[注4]米迦勒,神御座前四大守护天使之一,神之军团的最高统帅,曾率领天使大军对抗路西法的叛乱,被视为路西法的最大劲敌。传说米迦勒与路西法在火焰中同时相拥而生。另三名守护天使分别为加百列,乌列尔和拉斐尔。
[注5]基路伯,中世纪早期的学者丢尼修在其《天阶绪论》里把天使分为上中下三等九个阶级,上位天使分别为第一级撒拉弗(炽天使),第二级基路伯(智天使),第三级托罗努斯(座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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