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爸爸生于安徽芜湖农村。奶奶生了8个孩子，六个儿子两个女儿，爸爸是最小的一个，按照儿子的顺序排行老六。在他两岁多的时候，爷爷去世了。
那些大的孩子陆续成了家，奶奶带着爸爸和五伯一起生活。老五大两岁，先去上了私塾，老六能干，就在家里帮着奶奶干活。
奶奶省吃俭用，购置了几亩地，她和我爸干不过来，请了一个亲戚来帮忙，结果后来划成分的时候，奶奶就成了地主，我爸成了地主崽子。五伯去当了兵。
五伯有文化，在部队里也是人才。抗美援朝结束，就听从指挥转业到了东北。1960年，我爸有25岁了，奶奶喜欢的一个女孩他不喜欢，刚好老家又开始闹饥荒，四伯的老婆带着孩子出去要饭再也没有回来。爸爸就去东北找他五哥，听说那里没有饿死人的。
就这样，爸爸在东北遇见了同样躲饥荒去找表哥依靠的我妈，他们俩结婚了，生下了我哥我姐和我。
爸爸去了东北以后，一直到去世，总共回了两次老家。
第一次是1978年，那年我7岁。爸爸把哥哥和姐姐放在了五伯家，带着我和妈妈一起坐了好长时间的火车，终于回了老家。
我还记得那天刚到，奶奶用手摸我的脸，想摸出来我长啥样，她的眼睛因为想儿子流眼泪太多，已经瞎了。那时爸爸离开家已经18年。
我们住的地方是那种旧社会的老院子，一个门套一个门。三伯一大家，四伯，还有奶奶，都住在这个大院里。
爸爸说，我们住的那间房就是以前他住的地方。房子除了大木门，没有大窗户，只有一些像是放机关枪的小洞。晚上外面寒风呼号，从那些个小洞往里刮。妈妈一面抱怨是什么破房子，一面从床下抽出稻草来填那些小洞。爸爸说，过去这是逾合八间的大瓦房，现在太老了，不成样子了。言语间，还听得出爸爸对家里大院的自豪。
第二次回老家，我家已经从东北搬到了河南，有一年哥哥出差回家，说他长那么大还没回过老家，我爸答应跟他一起回一次。当时好像念叨着要回去给奶奶的坟立个碑。不知道爸爸回去是什么情况，反正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回去过。
我有一次出差去海宁，火车路过安徽，感觉离老家很近了，回来的时候，我就买了票回了老家，去看望曾经跟我们一起在东北生活过一段的四伯。那个时候我已经会开车了，我发现如果从宁洛高速开车回老家不过就五六个小时。
那一年过年，我就想动员爸爸坐我的车回老家。爸爸说，回去干嘛，他们把房子都拆了，我的房子没有了，不回去。看着爸爸脸色阴沉，我也不敢再多嘴。
去年爸爸病重的时候，哥哥问他，都说叶落归根，是不是想以后把骨灰放回老家呢？爸爸说，不回。后来，爸爸就安葬在了河南。
这一年多的时间，我时不时会想这个问题，爸爸为什么不想回老家呢？
前年四伯去世的时候，我代表全家回了老家奔丧，当时爸爸已经因病在住院，不想让他受刺激，我是瞒着他说开会走的。
老家还是在原来的地方，但是三伯的儿子，我的堂哥们已经盖了新房，小三哥的房子是三层欧式别墅，大哥家也是二层楼，侄子们说还要再盖。
我走的时候，大哥给我拿了一筐鸭蛋，是养自家门前池塘里的鸭子下的，他说，你让六叔尝尝家乡的鸭蛋。
我回到家给爸爸用鸭蛋炒菜，爸爸说好吃。他跟我讲过，他小时候赶着鸭子过长江去，到南京卖鸭蛋。可是他没吃出来这是来自他老家的鸭蛋。
全中国的乡村都在变美，我爸爸的老家也在变美。可是，我爸爸他，不想回家。也许，是因为老家已经没有了他的房子；也许，是因为奶奶不在了，他已经没有牵挂；也许，是什么我猜不到的原因。
如今，我也从出生的东北到了河南又到了深圳。东北那个859农场，没有一个我的亲人。安徽那个老家，爸爸都不回去。
那我的老家呢？在哪？
等我叶落的时候，归根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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