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爸生气了。
他这火来得莫名其妙,我都没搞清楚哪里得罪他老人家了。反正,从三天前我就开始打电话,他不是干脆掐掉就是耐心地等电话响完。
打前几回我还把心提到嗓子眼,酝酿着他忽然接起来我该说些什么。可是打了几十次之后,我连这种微茫的希望都不抱了。
我想象着他老人家一副逍遥自在的葛优躺,而我这边心焦如焚,就觉得不公平得很。索性跟上班打卡一样,早中晚三回,每次打两通,爱接不接。哼。
我爸自从生病之后,脾气越发大了。有时候,他真有些逆生长的倾向。譬如,我那可爱的小侄儿,不管受了多大委屈哭成梨花带雨,一包奥利奥或者一盒大白兔奶糖,妥妥地治愈了他碎成渣渣的小心灵。
可我爸就难缠多了。他比今年活跃的厄尔尼诺都任性,冷热不晓,阴晴不定。这一秒钟,还跟你嗨嗨皮皮地讲隔壁老王的糗事,下一秒钟就连声悲叹,养姑娘有啥子用,愁你吃穿还得愁你嫁,养来养去养成心病。
我爸兄弟姐妹多,小时候过苦日子过怕了。自立门户之后,生活的全部重心都移到了赚钱上。九零年供销社实行联产承包之后,他一个人起早贪黑地干活。每月都要到两百多公里外的洛阳进货。
来回三天的时间,睡不好觉不说,连一口热乎的饭都吃不上。两包方便面兑上一瓶矿泉水,就能凑合一顿。那时候为了省钱,我爸很少用大货车,都是雇邻村一辆福田的三轮汽车。这种车安全性很差,尤其是超载时,简直是玩命的事儿。
95年夏天,货车从南阳回家的路上,在上一个陡坡时因为不堪重负翻了车。我爸全身百分之四十的严重烧伤,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总算性命无虞。
然而,那次车祸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我爸的两条手臂、腰部,还有腿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伤疤。自那以后,不管多热的天气,我爸从来都是长袖长裤。
我记得很多个燥热的晚上,那些结痂的伤疤,都像是千万只小虫子噬啮一样让我爸瘙痒难忍。他得重重地用指甲抠,直到那层狰狞着面孔的皮肉渗出细血,无处可着的痒才能减轻一点。
那时候我还太小,完全理解不了他的痛苦。他坐在矮凳上,边挠边叹息的身影总是隐约晃动。晃着晃着,就模糊成一片阴影,那场景屡屡让童年的我感到可怖。
我一直以为那就是命运送给我爸最沉重的礼物了。多年以后,我陪他从医院检查出来,才蓦然惊觉,那些伤疤其实不算什么,当时种植进身体里的病毒才是致命的——车祸抢救时输入了携带丙肝病毒的血,它们默默潜伏了十五年之后,开始进行反攻清算。
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早期肝硬化了。那是2010年的夏天。我大学毕业,研究生考试遭遇滑铁卢,又没有找到称意的工作。我爸躺在甘肃省人民医院里,床头放着病危通知书。
那段时间,真是糟糕到了极点。后来,为了控制病情,做脾脏切除手术。我爸再一次死里逃生,在家待了多半年才终于恢复元气。或许是人参悟生死之后,凡事能从容一些,他病好之后,我明显地感觉出了他的一些变化。
比如,他对很多事情不像前些年那么在意了。有时候不高兴,自己跑出去约几个老伙计,打上半天麻将,回来就一路哼着曲儿了。
他不锻炼身体,也不喜欢闹腾。不打牌的时候,就终日在床上躺着。大多数时候也并不见得能睡着,但只要躺着,他就觉得舒服。
我常常唠叨让他多吃水果蔬菜,让他多走点路活动筋骨,可说啥他都不听,依然我行我素。他的生活越来越单纯,简单到在两个地方一定能找到他——床上和麻将馆。
我爸这执拗的个性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我。在大多数人眼里,我算是乖巧温婉的女子,但稍微熟悉点的朋友都知道,我到底有多固执。真的,是那种固执到偏执的固执。脾气上来时,别说八匹马九头牛,即使坦克航母都拉不动我。
我常想,后天形成的恶习,只要下定决心,哪怕过程千难万险,也总能改掉一些。可这种与生俱来渗透在你血液里的东西,你只能时时刻刻被它左右和掌控,永远也无法逃脱了。
我爸做了大半辈子的生意,对读书人很是敬畏,偏偏我姐姐和弟弟都跟书是仇人,初中没毕业就卷铺盖卷南下打工了。剩下我这硕果仅存的,我爸自是呵护有加,恨不得我七乘以二十四小时抱着书本。
为我读书这件事,我爸真可以说得上殚精竭虑。我从初中就开始住校,在离我家大约十公里的镇子上。那年头,还没有建设新农村这项号召,农村的黄土路上跑辆车,就跟过年吃纯肉饺子一样金贵。
因为不会骑自行车,初中三年,无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每周往返都是我爸用摩托车接送。后来我去县城读高中,他还是雷打不动地接送,不过频率变成一个月一次。
我爸这辈子的跟头都摔在了我上学的那两条路上。周末的时候,若逢上下雨,我们俩人基本上都是从泥里滚到学校的。这其中的诸多辛酸,除了我妈理解,旁人无论怎样动用丰富想象力,大概都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我爸这种极尽奉献精神的爱,在我多年的读书生涯里,一直作为一种压力加诸在我身上。
从小学开始,我的成绩一直属于拔尖水平,哪一回要是考了第二名,都会躲在墙角哭上半天不敢回家。
在我青少年时代的所有记忆里,没有彩色的画笔,也没有娇美的芭比娃娃,没有钢琴叮咚的弹奏声,也没有排球篮球羽毛球乒乓球。
因为个性的原因,我爸对子女的教育方式,是沉闷而粗暴的。他三个孩子中,姐姐比我和弟弟大出好一截儿。我记事儿的时候,我姐已经是大姑娘了,所以不曾见过她被施以家法。我弟弟比较调皮,挨打是家常便饭,早就是见多不怪的事儿。
唯独我,天天待在书斋里,按说也没有挨打的理由。可我清晰记得九岁那年夏天被我爸用皮鞋掴脸的事。那是我少年时代唯一一次被暴力,能记住无可厚非,不能算我记仇或者小心眼。
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暑假。我爸经过多年的原始积累,终于扬眉吐气地盖起了我们村的第一幢小洋楼。顶楼要浇灌的前一天,干活的工人们忽然罢工了,临时要加工钱,原因是天气太热。我爸极为厌恶这种不诚信行为,硬撑着不松口。
双方僵持不下,半拉子工程就那么曝晒在三十九度的高温里。这是我挨打的时代背景。我常常想,要不是因为这件大事哽在我爸心头,让他憋屈得无以复加,他那天无论如何是不会打我的。
应该是午饭之前,我爸从外面跟人谈判回来,脸上不见一丝一团和气。他进门的时候,我,我姐,还有邻居家的两个小伙伴正在打升级。四个人吵吵闹闹,玩得不亦乐乎。我那时候也真是没眼色,看大人心情不好就该垂手而立安静待在一旁的。
我爸躺在床上歇息。风扇被开到最高档,呼呼的风从扇叶里飞出来,粗鲁而蛮横。
小四儿,把你暑假作业拿来我检查一下。
我正玩得欢实,随口答道,就在沙发上,爸你自己拿吧。
我爸怔了一下,大概沉默了有三十秒,然后我听见他穿鞋的窸窣声。不过,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手头的纸牌上,根本无暇顾及自己上午匆匆做完的题目里,有没有错误。
过了大概三分钟,也可能比那更短的时间,反正我们一把牌都没结束。我忽的听到我爸暴怒的声音:你过来!
那声音大得很,带着一种威严和难以言说的狂躁,让我手里的牌打了个趔趄,差点滑到地板上。我战战兢兢地走到我爸跟前,还没顾上说话,他忽的就抄起床头的皮鞋,猛地朝我脸上摔过来。
我被这突然袭来的海啸吓得破了胆,连哭都忘了,只木木呆呆地立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声发自胸腔深处的凄厉叫声吼了出来。
我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得疼,钻心得疼,就跟小时候进山里被毒王蜂蛰到那么疼。我想,那疼里更多是委屈吧,是委屈把疼加倍了。
我抽抽噎噎哭了大半个钟头,我妈他们都把午饭吃完了,我还是站在原地动也不肯动。那阵势摆明了就是,我爸要不给我个说法,我就不吃不喝不动了。
那时候我也真是犟。不管家里人怎么拉、拽、扯,我都死活不动。即使被拽得偏离了位置,我愣是又返回原地。就那样,我执拗地站了三个多小时。直到我实在被尿憋得受不住了,才满脸羞臊地去了一趟厕所。
这么一来,我的抗争算是败下阵来。我爸看我平静了,把暑假作业拿到我跟前,指着其中的一页:看,这么低级的错误你都会犯,还有脸委屈?
我拿过来一看,一道简单得闭着眼睛都能做的计算题:300-1=?。我在横线上大摇大摆地填了297。我终于明白我爸的愤怒来自何处了。期末考试数学没有考满分,也是因为同样弱智的计算丢了一分。
那次挨打在我心里留下了难以言状的阴影。很长一段时间,我做数学题都要来回正算、倒算好几遍,生怕自己再犯那样愚蠢的错误。而对我爸,那只砸向我的皮鞋,让我对他敬畏的感情里又掺杂了一丝恐惧的成分。
整个青少年时代,我常常陷于不能做到第一的惊惧之中。就连那些站在台上享受第一名掌声的瞬间,还是有股莫名的害怕从不知道的地方钻出来:下次要考不好了怎么办。
在我前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一直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功利主义者。追求卓越啊,让优秀成为习惯啊,诸如此类让现在的我已经颇为反感的话,确乎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光里,是我脑袋里唯一盛得下的东西。
也就是在兰州的那几年,漫不经心地读着研究生,每天又被赵走走中庸平和的哲学思想浸润灌溉,再加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和爱情的滋养,我的性子才慢慢地扳了回来。不再那么好斗,不再那么执拗,不再那么谨小慎微。
然而,我终究没有变成一个合乎理想的人。还是敏感,还是在意别人的眼光,还是争强好胜,还是在坚硬的外表下藏了一颗玻璃心。我常常会被一种莫名的惊恐攫住,或来自周围熟悉的朋友,或来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或来自这个恶意满满的时代。
有时候,对这样千疮百孔的自己是真嫌弃。可有时候,又觉得这里面多少有宿命的味道。
在我们那个山旮旯里,如果不读书,基本十八九岁就坐上花轿变成另外一个家庭的人。就像我,至少也已经是个八岁孩子的母亲了。每天操心着一个鼻涕虫的吃喝拉撒,给一家人做饭洗衣,从早到晚地耗在锅碗瓢盆里,没日没夜地洗洗涮涮。
以我现有的生活状态,已经想象不出来,那该是怎样绝望而重复的日子。反正,把此刻的我扔进去三天,大概都能丧失掉活下去的勇气。
很多年以后,当我穿行在这座城市林立的高楼中,走在它绿树成荫的宽阔街道上,不管在它清晨裂帛的汽笛声里,还是在它夜晚闪耀的霓虹灯里,我都能恍然看到一个孤独的小女孩。她总是用一双脏兮兮的小手蒙着眼睛,她的身边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每次我想要走近她身边,抓住她,她就蓦的消失了。
我以为自己早就走出了故乡的那场大雾,看清了眼前的世界。其实没有,我不过是把雾穿在了身上,结成了一个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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