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麦天割麦,是收割机的事了,人的工作是坐在地头看它忙碌。一个月的劳作浓缩为三、四个小时的等待,三十年就这么被抛到了身后。
我除了把麦籽倒到地边的篷布上外,其实没事。没事就爱往远看。天蓝无遮,云彩如棉,左右都是一带晴翠,最少有二、三百公里的延伸。这两侧如小括号,从起始处分开,在末了处相合,臂弯轻揽,百姓山川都盈盈满怀了。我思忖,这臂弯里至少有百十座城池,上千万人众,这轻轻一拦的手笔,可能超过春秋战国时的一个国家,足以接续古今了。
开始往阔大高远处想,过了一会心收回。想这范围内的各地,大部分我是涉足的。我可能在这个村口赶过马车,在那个小镇的街头卖过柿饼。也可能在一个小县的母河里扎过猛子,火车经过时头从窗户探出,看过另一个小城上空的新月。故友新知,也多在这片山水间。
我想起我在宝鸡认识的一个青年。那时我们都刚三十挂零,都是一手锄头,一手笔头。我背着换簸箕的材料和他在重山间翻越,问读书和写作对他的作用。他说读书就如吃饭,饿了就得汲取养分,只不过这养分主要是精神供给。写作如倾吐,肚里有话不说出,可能会憋死,笔下文字是灵魂之语,方块字组合就是一个人的思绪流程,高下都在撇捺间。我那时领会不深,随着这些年头发变少胡子变多,觉得他话就是哲理,有人看司马迁,有人看王阳明,有人喜林语堂,有人爱鲁迅。爱看哪类书说明读书者心底缺少这类营养,而胃口的偏好就是格调……
他那时就总是默默少言,出语和出手却总让我吃惊。鹤鸣深谷,雁起浓云,他如不世出的少侠,现在不知流浪何方。是老家的窑洞,还是黄浦江边的阁楼,或者深圳的廉租房呢?
他可能早就折笔断文,把他的文章扔到太白山下或汉江附近的小湖里了。如我这样孜孜或者痴痴,竟是怎样的意义呢?
想起那年我和哥哥在山上出红薯。在我们饥肠辘辘时,从山下走上来一对姐弟。姐姐穿军绿上衣,弟弟背布块拼接的书包,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一高一低。山径如电线,姐弟如轻燕,把这小径寸寸走遍。这边一个弯,那边入了谷,他俩如神话里的小童,丈量秋山,点我们的心弦。不问来路,不知归处,我们看着他们,融进迎接他们的另一座青山……
我以为这一幕只有我会记忆,没想到我的哥哥也总是牵念,不止一次给我提起。这俩孩子现在不过三十多岁,天下的他们的同龄人正掌管这满世界的活力,他俩估计根本没注意看他们的我们,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这次长山之旅的印象,他们只是去给外婆送东西,或者叫姑姑回去伺候奶奶。但他们哪里知道,他们在他们根本想不到的俩人心里永记,如青葱小树,新枝初叶,一生长活。
这是怎样的际遇呢?平淡生活让有人无聊,而有心的瞬间收获的感动,会相随百年。温暖内心的不一定是人面桃花的新境,却一定是清风上心的久长的愉悦。当事者永远也不会知道的美好一触,如长堤的柳叶恰好碰住经过的小船,落在衣袂一新的少年肩头,而他一点不知,岸上的人却看得想流下眼泪……
我不知道青山护绕的百城里,会有三、五个如我这样的我吗?或者很多人很多时有远胜我的思虑和经历,要么不能付以文字,要么没有机缘相诉,隔山就如隔万重世道,一生懵懵,埋于心底,只慰自心。这是遗憾还是恰好呢?存心底一角珍藏,展思想之清景共赏,也是见仁见智吗?
这一片天底下生活的人众,在他乡的街头和在故乡的田头哪个多呢?回首青山里触发的意绪,在夜半钟声里,在潮打空城里,在机器转响里,在公园长凳上,是怎样的百感呢?芸芸人间,这晴翠荒城或百城,就是天下的小的版本吧,它不算万里长通,无比纵横,可它不会少了千百味。故里的鸡鸣会回响在异域的酒肆,大城市方格楼里的灯光迷离着大田里跟着拖拉机来回奔跑的年轻人的眼睛……
他们把麦子拉回,摊开在平房上。我坐下,继续看青山隐隐,青山茵茵。苍茫的暮色把它们收起不让我看,天亮后不得不还我百里青山,我就觉得这片天下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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