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看到这句诗时,我原以为是在描述大熊猫,再往下看才恍悟是苏轼个人志趣的素描,顿感罪过。不过话说回来,熊猫为何物?国人皆知:国宝也。然则苏轼为何人?不也是国宝吗?因而此二者在动物界和人界各霸一方,对国之重要性不分伯仲。由此看来,这误解也算歪打正着了。
我想到大熊猫,只因我认为人生在世没有什么事能比吃更重要,古书里早有记载,什么“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什么“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什么“食色,性也”,不一而足,就不多抄袭了。说到底还是郦食其的话所覆盖的时空面积最广:“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统治者是吃人民的,人民如果没吃饱,统治者最后只能啃路边“冻死骨”了。)吃饭就是人民天大的事。黯然销魂者,唯“饥”而已矣。
吃的历史比李白的“三千丈”白发还要长,竹筷敲碗,古韵悠悠,无论鸡鸣狗盗三教九流,还是飞禽走兽猪狗不如,终究不是在吃的漩涡里打转,就是在吃的面团里打滚。但是有人就不服了,你看看陶渊明,人家就不为五斗米弯腰杆子,看看朱自清,人家宁可饿死也不要美国“救济粮”,再看看伯夷、叔齐两兄弟,真的就在山里饿死了!暂且不论这两兄弟是对食物无动于衷呢,还是像鲁迅的故事说的那样,是找不到食物饿死的,就作理想的情况来看吧。这些人都已浸入防腐剂万古垂青了,因为他们竟然能够坚守自己的立场而抗拒食物的诱惑。然而,一个人的身价却往往由他的对手决定的,这些人的对手是谁——吃饭!所以真正的“独孤求败”还是“吃饭”。“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可是三月之后呢,老夫子还是把肉吃得津津有味。
关于杜甫的死因众说纷纭,据《明皇杂录》载,杜甫因为饿极,一顿吃太饱,撑死了。若此说为真,杜甫真是幸运的,古代犯人受斩刑前都能有顿断头饭吃,因为无论此人生前所犯何罪,被饿死或者被饿着杀死,都让人觉得太惨,像古希腊神话里的坦塔罗斯,被诸神打入地狱后,忍受着水在嘴边却喝不到,水果在头上却吃不着的酷刑,就更是悲惨之极了;同理,无论一个人的品格如何受人崇敬,若自己要饿着或者饿死自己,都让人感到缺乏人情味儿。所以杜甫一生,包括他的死,都那么接近平民,那么可亲。
古往今来,关于吃所产生的佳话不绝于耳,至今犹余韵绕梁,后劲十足。煌煌一部中国史就是吃的历史。想当年鸿门宴上樊哙大啃生猪肘子,着实把力能扛鼎的项羽都吓坏了,天下大势从此逆转;像苏轼这样的性情中人,对“吃”从来直言不讳,于是造就了“东坡系列美食”;梁山好汉们唤酒菜时的爽快、吃饭时的豪迈,一点都不比李白的诗来得差。
吃的目的大概有三个,一个为饱腹,一个为解馋,再一个是为强化健康,譬如古希腊神话里的阿喀琉斯以熊的骨髓和狮子、野猪的肝脏作餐来培养勇猛的品质。(至于尤二姐吞金之类的就要另外做账了。)历史的发展使得后二者的比重越来越大。但是“强化健康”太过目的化,“囫囵吞枣”,为吃而吃,而且有补益价值的食物往往缺乏品赏的价值,于是享受的阶段出现断层,实不为明智之辈所取。我们很多东西都听至圣先师的,先师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于是我们始终都在为这个目标在奋斗,对食物精益求精,让一类食材、一种菜肴不断开枝散叶,创造出五花八门的菜系,满足人们日益苛刻的馋舌。至于我们都创造了什么美食,“前人之述备矣”。
求温饱的历史是充满血腥味儿的历史,而馋的历史却是充满趣味儿的历史,前者的背景是一张苍白的脸,后者的背景却是一副滑稽的表情,前者让人忆起罗马的斗兽场,后者却让人想到美国的迪斯尼乐园。《世说新语·识鉴》里记载张翰因为想念家乡美味小吃菰菜羹和鲈鱼脍,就立即把官扔了,一个劲儿直往家跑。这是张翰嘴馋了,一个人馋的时候便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带着万夫莫敌的冲劲要品尝美食来解馋,就算想要的“美食”并不如何。“饕餮”是天主教七宗罪之一,犯饕餮罪的人据说要被强迫进食老鼠、蟾蜍和蛇,这种罪只有失去味觉的人或者想吃独食而背地里不用守规矩的人才想得出来,因为人饿极的时候和馋的时候没有不作饕餮状的。最能解馋的东西的确无过于乡味儿了,如今走出乡村却又渴望回到山里,儿时完整的生活都在山上,最派得上用场的身体器官就两个——嘴巴和屁眼儿,它们相映成趣,当我们吃起山里美味的野食时,不是屁眼儿拉屎像贪吃的嘴巴,就是嘴巴吃得紫红紫红的像便秘的屁眼儿。可惜如今多少山食已不复当年味。
吃不仅关乎自身食欲和联络感情,同时也关乎政治,折冲樽俎,酒桌上的公事几乎没有谈不拢的吧。很多人说不能用公款吃喝,但吃喝是为了谈公事,谈公事是为了百姓生活富足安康,所以也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不过依小人之见,用食物来谈政治、搞阴谋,这样的动机完全是在玷污食物,食物被玷污了就没人敢吃了,所以卖天价一桌的美食几乎无人下箸,盛宴变成“剩宴”,最终以飨垃圾桶。国情难违嘛。
人的这一天大的欲求到底是好还是坏呢?这就像火,刚从火灾中逃生的人和在火炉旁取暖的人对火的评价肯定截然相反。但从总的来说,就像火一样,吃的欲求对人类社会是好的,因为没听说吃能把一个健康的社会搞垮了的,“易子而食”,那是乱世的体现,而吃不仅让人活得滋滋有味,而且实实在在推动了社会的巨轮,就像俄国工农阶级高呼:“我们要面包!”结果先后就把沙皇和资产阶级政府搞掂了。
如今的食物大多已经不再用来饱腹和解馋了,而是用来止渴——“饮鸩止渴”。有人把每一天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来过,看来我们只好效法,把每一顿饭当作断头饭来吃了。
黯然销魂者,唯“饥”与“馋”而已矣。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