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秋天,“秋老虎”高跷着炎热的尾巴,田里的庄稼相继老熟垂下了头颅,杂草们面临着又一次萎黄均病恹恹状无精打采,唯有那棉花绽放着恼人的雪白色。
婆婆不幸染上了伤寒病,时而高热时而低冷,时而上吐时而下泄,没几天日子便被折腾得蔫头耷脑薄如纸人。贫穷的枷锁桎梏着我们,对她的苦痛只能眼见却回天乏力。
我无法阻滞她疾速的奔赴死亡之城,但内心流淌着渴望的河流,渴望着能让这位命运不堪却给过我温暖的老人离去时少携些悲凉,我能多几日为她端茶送水,伺奉左右。
眼看她形容枯槁气息日趋微弱,我深知她的时日无多,在心里暗忖着该为她做件寿衣了。在我的印象里她仅有一件几经补缀的黑棉祆,因为没得换,上面已是污迹斑斑油光发亮,她舍不得洗,说是洗了就不暖和了。
我默默地踱步至房间里一直放在桌上靠墙的箱子旁,慢慢地开启又小心翼翼地拿出压箱底一直舍不得用的两块布料——一块纯绿色缎面布料和一块绿色碎花棉布料。那是再新出生喜酒时娘家大嫂(绿色缎面料)和二嫂(绿色碎红花布料)送的。捧在手里我仔佃端详又挨着脸摩娑良久,甚是不舍却又别无它法,只得轻叹了一声气。
我拿了绿色缎面布料去找叔伯弟妹秀英换了个黑色缎面布料,马不停蹄地接了本村一位出嫁了的小姑子回来给婆婆赶缝棉祆。她很理解我的心情,夜以继日地赶工,即便这样,还是在纽扣都还没来得及钉的情况下,婆婆撒手人寰了,病程前后不到一个月。为了让她穿上新衣,她不得不钉了几个布条仓促收工。
我忙找了人来为婆婆抹汗更衣,紧锣密鼓地张罗着一切事宜,速派了小叔子前去婆婆娘家说信,他回来给我转述了当时的情景。
大男老表见得小叔子的头一句话便不无担忧地问:“你姆妈死了有没有装死的衣服的啊?”
“有!”小叔子声音响亮地回答道。
“哪里有的啊?!”老表面露惊异又夹杂着欣喜的神色道。
“二姐做的。”
“哦,二老表人还真是不错。”
婆婆的死讯迅速传开来,我家幽暗的土坯房里身影重叠,因无姑姐姑妹便鲜闻哭声,唯有婆婆的姐姐(姨婆)坐在塌前放开嗓子哭上几声又停歇下来无声垂泪,显得异常冷清。
老表们(婆婆三个舅侄子)风风火火赶来,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去看了睡在塌上的姑妈,看到的确如小叔子所说穿着新棉祆,他们的脸上均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当即纷纷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
突然大老表开始伸头四顾,幽深的目光在屋里屋外一阵乱扫射,最终视线落在了后门外,他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招呼正蹲在地上择菜的大嫂道:“来来来,大老表我有话跟你说。”大嫂不明所以一脸狐疑徐徐起身缓步过来。
他涨红着脸情绪有些激动地说:“二老表是对得起我姑妈的,这么多年两婆媳从未红过脸。你是对不起我姑妈的,平常骂她是家常便饭,还被你打了几次,你今日要跟我姑妈磕个头,平平我们心头的气!”大老表的话让大嫂惊诧莫名又困窘不已。听得此语,好事的人们都凑了过来。
我看见大嫂脸上五官乱扭,面色忽红忽白,嘴唇紧抿着像在咬什么东西,尴尬得不知所措地双手互绞,眼底竟凝着几颗泪珠。
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我故意喊大嫂到厨房帮忙为她解围,她便借机仓皇逃遁一头扎进了厨房不再现身。
大嫂对婆婆的态度极其恶劣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记得那年婆婆住进了大嫂家,心有不悦的她总是横竖看她不顺眼。一日晚,夜幕低垂星光闪烁,婆婆在邻居家窜门回家,门已紧闭,她边低声叫唤着大侄女的名字边用手拍门。
“一梅,一梅,帮我开哈门。”无人开门,婆婆继续拍门。
“一梅,一梅,一……”门哗啦一下开了,婆婆猝不及防一头栽了下去,额头咚地一声落在了堂屋凹凸不平的土地上,肚子硬生生地砍在了高约五十公分的木门槛上,双腿蜷缩双脚上跷,嘴里痛苦的呻吟着。
“你个老婆娘,玩这么晚回来还要人给你开门,你不喊我我哪么要跟你开门啦?我的伢门栓都够不到!”
“哎哟,喊你的伢就等于在喊你啦,你也太恶了。”婆婆忍痛爬起来说着。
刚站稳大嫂又一掌猛推过去,只听得“哎——哟!”一声,随即是一阵嘤嘤的抽泣声,夹杂着大嫂骂骂咧咧的声音。当时正给孩子喂奶的我听得一清二楚,怒不可遏地上前痛斥了她一顿,她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不曾回我的音。我扶婆婆上了床她依旧叫嚣不停。
婆婆是心疼我们一家的。大嫂他们搬去隔着三四十里地的友谊农场的那年,婆婆被大嫂要求去带伢。
本就方格对圆孔——格格不入的两婆媳,在朝夕相处中矛盾日盖加剧。那日大吵一架后,婆婆愤懑之极便背了自己带去的一床破烂棉絮回家。
没想到向来老实巴交的婆婆竟然偷装了一袜筒碎米藏中絮中,准备带回家给我,被大嫂看出了端倪。没走出多远便被凶神恶煞的大嫂追上来强行夺走了,还一时头脑发昏奋力把婆婆掀进了路边的池塘,被子和人泡在了一起。幸亏被路过的秉德哥及时救起,义正辞严地把她教训了一顿,她才灰溜溜地折回去了。
后来听婆婆说起此事我尤为感动,身陷窘境的我根本无暇顾及到她,只是在我有一口吃的时便不会让她饿着,有人在我眼皮底下欺负她时我会挺身而出,我想我的老人理应得到护佑。
我家没有门,便下了大嫂家的,把婆婆安放在上面。她紧闭双眼,依旧是痛苦的表情,五十多岁的她过于苍老,肌肤像被抽干了水分附在骨头上,迂回曲折的褶皱里镶满污泥,依稀有泪痕在。她上身着黑色缎面祆,下身还是那补丁挨补丁的黑粗筒裤,裤脚像被狗啃过似的参差不齐,脚上依旧套着平日里穿的一双露出脚趾头的黑色烂布鞋,她熟睡的样子并不安详。
我伫立塌前凝视她早已定搁的面容,心疼与哀伤在胸中你来我往。贫穷限制我只能给她一身新祆,贫穷让我只能眼睁睁看她燃尽生命的火焰却束手无策,看着她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她们命运不同却结局相似,人生诸多严寒。
我的内心在痛苦的扭缠,不知何时一大滴泪落在了婆婆枯皱的手上,未作停留又滑向了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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