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梁实秋在北京清华学校高等专科求学,偶尔周末回家,从父亲那里得知他已经有了对象。原来,父母在他外出读书时,已为他选订终身。梁实秋情窦初开,激情飞扬,一边读着女方的生辰八字,一边漫无边际的想像着女孩子俊俏的模样。
当时,新潮思想在青年学生中走俏。青春少年们在欧风美雨的浸润下,许多学生回家后,纷纷从解放自身做起,表示对新思想的“信仰”,他们或与未婚妻解除婚约,或给结发妻写一封休书,与新式女学生恋爱。
然而,梁实秋非但不反对父母做主择婚,反而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他从姐姐与母亲那里打听到,女方的性情、样貌、爱好等,心里充满了美好的向往。
可是,梁实秋又有感于自己姐姐已是父母包办婚姻,而自己的“终身大事需要自作主张”,于是他大胆写信给对方,问是否愿意和自己做朋友。未得回信,朋友将程季淑所在学校教书的事告诉梁实秋,鼓励他打电话给对方。于是,梁实秋用电话,用款款情意为自己赢得了后来的机会。
二人口头订下婚约之后,又因为梁实秋到国外去求学,临别之前,二人情浓浓意绵绵立下誓言:三年后,行合卺之礼。
程季淑是一个温柔、贤惠、识大体的知识女性,梁实秋是才思敏捷的文人,他将自己的脉脉深情倾泻于纸墨笔尖,抒写性灵,寄托相思。
来到异国他乡的梁实秋,用《诗经·郑风·出其东门》寄托两地的绵绵相思:“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尽情抖撒自己的才情,倾诉相思之苦,相思之爱,在爱情的田园里尽情地播撒浓浓的情,绵绵的意。
他借助古人的爱恋来描摹心上的恋人的倩影,相思方知情浓,梁实秋说,“人心里的空间是有限的,一经塞满浓情蜜意,便再也不能填进别的东西。我不但游乐无心,读书也很勉强。”
彼时,程季淑也正在美国求学,在芝加哥学习画画,她每次画一张画,都会写信详细告诉梁实秋,而深陷相思之苦的梁实秋,“每次接到信,都仔细看好几遍”,以慰相思。
二人的鸿雁传书,让彼此的爱情之火熊熊燃烧,却也不免要躲避世俗的眼睛与父母的觉察,于是梁实秋写信给程季淑,特意寄到美专(程季淑的学校),为避免被转送到家里,程季淑特别叮嘱过学校的工友,“有信就存在那里,由她自己去取”。
孰料,百密必有一疏,彼此书信来往的事情还是差点就暴露在家长面前,梁实秋在文中写道:“有一次工友特别热心,把我的信转寄到她家里去。信放在窗台上,幸而没有被伯父们撞见,否则拆开一看必定天翻地覆。”
人性有时候真的是很难以解释得通的。
偷偷摸摸的乐趣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如果当时礼教不是太严厉,未婚男女之间的书信能自由来往,那么这种偷偷摸摸的私情相传递的乐趣就会大打折扣。
二人相恋中的生活小情趣,也是随处可见,程季淑,亲手缝制一个枕套,“在雪白的绸子上她用抽丝的方法在一边挖了一朵一朵的小花,然后挖出一串小孔穿进一根绿缎带,缎带再打出一个同心结”,将枕套赠送给心上人梁实秋,梁实秋随即便以“伏枕一梦香甜,矍然惊觉,感而有作”,以一首白话诗《梦后》相赠心上人,这种甜蜜润物细无声,丝丝入心田。
周围,当不少物质男人哀叹自己无车无房,在感情中落魄压抑,转而控诉现代女人过于现实,不惜对其大加诛伐。然而他们不知道一个人心灵的幸福,往往无关物质。当初,梁实秋是一个穷学生,可是他却能让自己过得有意境有情趣,能让爱情变得有活泼芬芳。
婚礼之后,甜蜜的安稳日子尚未结束,时局顿时起了变化,父亲要梁实秋带着程季淑离开家庭,一起外出谋事业。虽然出身大户人家,可是程季淑并没有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的娇贵,她听了丈夫的想法,立马做出决断,追随丈夫去外地谋生。
正值兵荒马乱时分,为了安全起见,程季淑卸下红妆,去除雕饰,一身荆钗布裙,粗布头饰。她收拾行囊,连夜和丈夫一起离开家,舟车并作,兼程赶路。
路上有一个小插曲。乘火车时候,头等车被军阀包下了专用,他们是二等卧车,而二等车男女分座,于是二人白天在一起,或谈天,或观看窗外的景致,入夜则分别就寝。梁实秋夜半醒来,就去程季淑的车铺位看她,一夜十几次,被程季淑下铺的中年女人看到。问她是否新婚。由此可见二人用情至深。
一路颠沛流离,到了上海。他们在上海,远离家乡,经济十分拮据,生活尤为清苦,然而夫妇二人却安贫乐道,梁实秋在外加班,深夜回家,归心似箭,妻子在家悉心守候,为他准备好宵夜。夫妇俩将小日子过得滋滋有味,幸福而快乐。
家里渐渐增添了人口,增添了开销,妻子从自己的衣食开始节约。梁实秋到哪儿,她或留守持家,或携儿带女一路随行。小女不幸染病夭折。程季淑悲伤过度,而梁实秋独自埋葬了小小的孩子。
在上海时,后来梁实秋父母一大家子也过来了。家里人口较多,程季淑上下料理,无不周全,侍奉公婆,尽心尽力,甚得老人欢心。
梁实秋的工作,她经常“干涉”。
为了他不劳累过度,她给他的工作设限。梁实秋为翻译莎士比亚的作品,整整用了三十年时光。彼时,梁实秋成为国内第一个翻译和研究莎士比亚的权威。他批评鲁迅翻译外国作品的“硬译”,以自己的翻译理论主张影响了一大批人。可以说,梁实秋的翻译成就中,夫人程季淑功不可没。
梁实秋最开始翻译莎士比亚全集时是犹豫的,是程季淑一直表示支持给予了他坚强的后盾,梁实秋说过,如果不是妻子的果敢与支持,他是不敢继续做这个工作的,将这项工作三十年如一日坚持到底。
梁实秋与程季淑的伉俪深情,从艰难岁月持续到现世安稳,从青春年少到白发苍苍,从大江南北到异国他乡,道不尽的酸甜苦辣,他们的感情老且弥坚。他的小女儿深情写道:“父亲与母亲的感情很好,他们后来跟着我到西雅图生活了一段时间,我时常在汽车的后视镜里很‘嫉妒’地发现,他们还经常手拉手坐在一起。”
直到程季淑意外离去前,夫妇二人仍是照样“手拉手到附近市场购物”。由这种相濡以沫的生活小细节,可以窥见,梁实秋与程季淑的伉俪情深似海,远非寻常夫妻所能比拟。
梁实秋结发之妻,程季淑“于一九七四年四月三十日逝世,五月四日葬于美国西雅图之槐园”,这块名为“槐园”的是15号墓地安放着程季淑,也安放着梁实秋的那颗追随亡人的心,梁实秋将自己的墓地买在16号,与亡妻比邻而居,他期待着来世仍旧与她一起看遍人间风景。
他时而沉浸在对亡妻的种种记忆中,不能自拔,以文字追忆,以心灵叩问,将她在世时的点点滴滴再在脑海中翻过,他把对程季淑的思念和情感全部写进了书里。
于是有了《槐园梦忆》这本书。书中的文字写得情真意切,波光粼粼,以时间为经,以夫妇之情为纬,用五十年形影相随、相濡以沫的点点滴滴碎片描画了一幅夫妻聚散、阴阳阻隔的哀乐图。写下了对亡人的哀悼之叹《槐园梦忆》。书名取自亡妻墓地之名称“槐园”。
之前,他们就谈及生死,他说自己应该先死,后转而反悔让对方先行离开,他却要留下来,他无法独自面对那种忧伤,独自承担对方离去之后的无奈和凄苦。
槐园一派绿意,而斯人已在九泉之下,程季淑离开之后,梁实秋常常一个人去槐园追忆,“徘徊不忍去”,他每次去皆是携带鲜花,把花插进半埋在土里的金属瓶子里,然后在里面灌上清水,回忆片刻,低声喊她几声,生怕惊扰了她的宁静。
槐园荫里,梁实秋会在那里和亡妻悄悄低声说话,说自己的生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五十年多年的往事历历,如梦如幻,出现在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回忆里。
那时候,他在清华大学读书,每逢周日,必然去看程季淑,“精神抖擞整其衣冠进城去做礼拜,风雨无阻,乐此不倦”,而程季淑则“每逢周末她必定盛装起来,在会客室晤见一位男友,然后一同出去。”此情此景,惹得众人羡慕不已。
而如今,斯人已逝,徒留离恨,他怀着朝圣的心情携带着鲜花,却看不到她盛装以待,迎他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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