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爸妈（9）

我和老公每天上下班都会去爸妈处报到一下，邻居见了我老远就喊:“又来看你爸妈啦！”我一离开他们又对着我爸妈狠夸:“你家女儿女婿真孝顺！”看来他们的孩子肯定不会这么频繁地看望父母。

老爸老妈听了这些夸奖喜笑颜开，人前人后对他们的生活状态表示无比满意。可我心里知道他们内心深处并不是特别满足的，只是这种不满足仅仅在潜意识里，他们自己是没有感觉也不会承认的。

父亲是上海人，但十六岁就去了江西支内，一生颠沛流离，好不容易才回到上海有资格买一套三十多平方的房子。那房子在我父母心里意义非凡。父亲年轻时血气方刚，（其实用年轻这个词都不甚贴切，十六岁还不过是个少年）一个轻率的决定，使他丧失了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加感觉弥足珍贵的上海人身份，而这套房子于他就是一种拨乱反正，是失去多年的身份终于被承认的象征。

父亲娶母亲，当年是奉父命，为的是中和家庭成分。母亲嫁父亲则是奉母命。我的外婆不仅目光短浅，而且飞扬跋扈，母亲和我外公那时候都不敢在她面前说半个“不”字。母亲出嫁时，父亲“上海人”的桂冠给了她无限憧憬，但她和短视的外婆一样都是做梦都没想到父亲去支内绝不是临时性的被开除出上海人的队伍。所以这套房子于母亲而言意义更为重大，那不仅是父亲恢复身份的象征，也是母亲希望落空几十年的补偿。

可是妹妹不懂事，因为买房子时爸妈户口还没有回到上海，房产证上只有妹妹一个人的名字，在没有通知爸妈的情况下，这套小房子被我妹妹于十多年前廉价卖掉了。当时爸妈别提多难过了，也因此，他们只好和我生活在一起，要不然，他们是断然不会离开上海的。

可说实话，我对妹妹是理解的。想当初，一套三十多平方的一室一厅，住了他们夫妻，我父母还有我外公五个人，那拥挤和不便可想而知。我爸妈为了自己心里的上海情结，硬是和妹妹挤在一起，甚至不惜用难听的语言歪曲我请他们住我这里的动机，破坏我和妹妹的关系，对我心理造成极大的伤害。可以说妹妹婚姻的失败他们也要负一定的责任。因为这些事，我对爸妈有过深深的怨恨，只是年龄越大，我对他们这一生的失落越能理解，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也越能体谅了。

爸妈现在住的是我闲置的车库，虽然向阳但不通风，为了减轻内心的负疚，我在里面装了空调、空气净化器、除湿气等设备，厨房、卫生间布局也很合理，实现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功能，说实话从舒适度上来说并不比我楼上差，甚至冬暖夏凉更胜一筹。不过，说起来终究是个车库，所以我一有机会就告诉人家“我妈腰疼不便爬楼”以证明自己并非不孝，而我妈则一有机会就告诉人家“我们有楼上的钥匙，女儿家我们想去就可以去”以证明并非受到了我的嫌弃。

前些天，我下班后照例先去看望爸妈，他们却不在车库里。我一边疑惑着他们是不是去买菜了，一边上楼回自己的家。打开门，蓦然发现父亲正坐在客厅里，我刚问了声“妈呢？”母亲在卫生间里高兴地嚷着：我洗澡呢！叫你爸也洗一下，他死活不肯的，你快劝劝他吧，这里洗澡一点都不冷。

我奇怪地问道：“楼下热水器坏了吗？为什么不在楼下洗啊？”

这时父亲用一种解释多于埋怨的口吻抢着答道：就是啊，这么冷的天不知道洗什么澡，还非逼着我帮她大包小包地把东西拎上来。

我给爸妈买的电热水器，一个人洗澡水量是绰绰有余的，车库里别说开空调，就是不开空调都比我楼上暖和，今年父亲一直只盖一条薄薄的羽绒被说不冷，可母亲却答道：你这有浴霸我们没有。我说你把空调开了不是比浴霸更暖和吗？而且你们卫生间的地砖是防滑的，还有躺椅可以躺着洗，我这里只有一张很轻的塑料凳坐着洗，摔跤了怎么办？

母亲顿了顿回答道：躺椅上我要堆衣服，我不想把它搞湿了。我就是要到你这里洗，你这里舒服！

我心里一下子涌上一股五味杂陈的味道。

爸妈乡下房子拆迁了要五年后才能拿到新房。母亲曾透露过想去住那个新房的念头，不过就算五年后他们生活还能自理，我放心他们住得离我那么远吗？拆迁后虽然分到两套房子，但是因为我们原住房面积小，又没有户口在那边，所以还要找掉三十多万元，按照我们家的情况，卖掉现住房去装修那两套房子是很不合算的，所以母亲只提了一下便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母亲即使要用双手扶着楼梯才能爬楼，看她又是多么喜欢到我家里以主人自居，想父母这一生，转辗祖国南北，当过农民和工人，也做过小商和小贩，一辈子不谓不勤劳不刻苦，可最终没有一分钱的退休金，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除了两个女儿是他们的私有财产，他们还拥有过什么呢？

想起邻居对我的夸奖，想起我对身边不孝子女的鄙夷和自己一直以来对自找道德的标榜，我心里充满了不安。住在车库里的父母，表面无比满足内心里又是怎样的一种无奈呢？

可是，无论心里如何地斗争，我还是下不了让父母搬到楼上和我同住的决心。

父亲爱抽烟，而我很不喜欢烟味。儿子回来了或家里有客时，我会请爸妈一起吃饭，父亲把客厅里抽得烟雾缭绕，我只能忍忍。

母亲的性格胆怯而多疑，她会用眼泪，用欲言又止的童养媳一般的神态让我心软，从而顺从她所有的习惯和心愿，也一点点地丧失我自己的爱好和需求。

说实话，我的住房面积不算小，可如果让我每天和父母生活在一个套间里，每天不得不习惯他们的习惯，说真的我会感觉生活毫无乐趣，也许我会连家都不想回，也许我会情愿去住车库。可是父母可能让我和他们换过来住吗？旁边的邻居又会怎么看我们这一家子呢？

想到这些，我不由得羡慕起外国人来。人家孩子养到十八岁便独立了，人家父母有政府养，老年人不会有不能和子女同住的遗憾，子女不会有没把最好的住房让给父母住的不安，人家拆迁不可能五年后才拿房，拿房也不用倒贴钱，不用倾家荡产去装修，人家还没有令人羡慕的具有无比优越性的上海户口的，不会一辈子为了追求这样一个户口拥有那么多难于言说的情结……

我和我爸妈（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