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雪掩映了桃花，这片城市在雪中茫茫了。即使夜幕还未降临，迷幻与霓虹灯已经流转，在雪中见不到一物，只有模糊了的闪烁身影与隐约的鸣笛声。转瞬间积雪绵绵的路上，汽油喷吐着黑色的迷雾，熏染了那层层洁白的雪，雪终是被碾压而过，使车轮光滑了，自己却不见了曾经，留下污泥与马路辉映，反倒一点也不突兀。

难得一见的桃花低垂了头，史强在桃树下掐灭了烟头，将余火丢给了桃花，看着娇美而灼灼其华的桃花被缓缓燃烧，粉的妖娆成为了一片片灰烬，方趿拉着硕大的皮鞋离去了，留下一声淡漠的嘲笑。十七年的云与梦便都浮现在脑海了。

一声啼叫，这本就贫寒的家庭又增加了一个娃。二娘斜着眼看了看翠兰怀里的孩子，又翘起二郎腿，像鸭子下蛋之前挺长自己细长的脖子，尖细着嗓子高叫道：“金子，你还不来看看？”被成为金子的男人进来了，在裤子上拍了拍手上的煤渣，哈拉两口热气，把手搓了又搓，从翠兰手里接过来孩子，揭开了裹着孩子的花色被褥“是个男孩啊。”说着有些皱眉，那被太阳暴晒的黑色面庞有些不自然了，皱纹又在脸上蔓延了，就像干旱开裂的大地那样触目惊心，吓得孩子哇一下子哭了出来。

金子没再说什么，把孩子交给翠兰之后就佝偻着背离开了内屋。翠兰听到了他把孩子给她时的沉重叹息，在她耳朵里还回荡着久久的回声。就像听到一把打铁的重锤，一次又一次敲击着她的心。让她眼中含着泪。二娘把兜里手绢甩了两甩“哭什么哭，都生完孩子了，以后就别这么娇里娇气的了。”翠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嗓子一耸一耸的，就像有只猴子在上窜下跳，如鲠在喉。

炊烟又起，农村的生活就像日升日落一般有条不紊，就像时间不曾在这里留下影子。百天过去了，没有祝福，翠兰央求金子给孩子起个名字。金子便记起自己觉得最高深的一个词“刚强”其中的一个字给了孩子，叫强子。孩子的名字就这样定了，翠兰心中终于欢愉了一些“一切都会过去的，不是吗？”她默默问自己，晚上，翠兰点了一晚的油灯，油灯摇曳下，乡村的夜也显得不那么黑暗了，偶尔还能看到月光下的猫的影子映在窗户纸上，蜡烛逐渐融化蜡水盘桓而下是给整个蜡烛献身的，这是白炽灯所永不能攀比的吧。

翠兰想着想着思绪不禁很远了，看着摇曳的灯光，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夜里去抓萤火虫，一个人在麦田里走的很远很远，但有萤火虫得陪伴，却一点也不害怕。虽然夜里人们都停止了劳作，寂静出奇，但总有蟋蟀在嘻嘻，时不时有奇怪婉转的啼鸣，翠兰常常想那一定是百灵鸟在给自己的孩子唱摇篮曲。有时翠兰不禁顺着歌声唱起来，翠兰都有些惊讶，那既不是和爷爷耕种时唱的山歌，也不是无旋律的音调，是一种对“百灵鸟”歌声的模仿和崇拜，就像是自然借助自己的嘴发出声音，不禁令自己着迷，有时在麦田里待到月亮快要隐去，才回到床铺上，爷爷也不会察觉。她不禁暗暗窃喜。

史强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尽管已经过了十多年，这封信依然一直怀揣在胸口，是他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留恋。信描述到这里就是断笔了，可能是写信人匆忙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只是在末尾有一句话“我别无选择，儿子，再见了。”是蜿蜒的血迹书写的，目之噬心。

史强常常去试着构想当年的场景，一个弱小的女人把自己的孩子放在木筐里，木筐里有她偷来的布料，孩子身上穿着唯一自己能给予的红色肚兜，上面绣着一个“强”字。她的血肉她却无法照顾，只能让她离开自己到很远很远。但她知道无论她们相隔多久，她也不会忘记他，她的心会时时刻刻为他牵挂，她的眉会为他蹙起，她的泪会为他而流，她不知道他身在何方，却一定心怀担忧。她会设想无数次他的人生，当想到他流浪的时候，她会陷入无尽自责而悲伤流泪。当想到他痛恨父母的狠心的时候，她一定会比他更痛恨自己，她一定会比他更想痛骂自己。但她别无选择，不让他离开，他只能被买给人贩子来换取钞票，如果他有感情的话，他一定会痛苦而仇恨的度过一生，他的一生还未启航就结束了，他的生命还未辉煌就黯淡了。

她来不及了，她必须让他走，晚点就走不了了。她推走了木筐，让碧波载着木筐离去，但那碧波并不清澈，在她的眼中，一片黑暗，她又昂起头了，为了儿子，她可能要承受鞭打和怒骂，但自己一生的希望得以解脱，有什么不值得的呢？

雪花在飘，寒冷袭来，一阵冷风吹起史强的单薄衣衫，深入骨髓。史强早已熟悉这种感受了，他将信放入自己最靠近心脏的地方，踩灭了烟头，他知道他在今后的几十年还会做一如既往的梦，那梦在他仇恨世界的时候支撑他让自己平静，让他在软弱哭泣的时候又一股出奇的坚韧，他坚持下来了，着稀稀拉拉的十七年，这如梦如幻，颠簸的十七年，这无依无靠，雨中浮萍的十七年。这十七年过后，将会又更多的十七年，他依然需要走下去，连着母亲的那份。

梦会迟到，但从不缺席。一轮明月在天边悬挂，一片金色麦田随着风如波浪一般翻腾，就像月下的金色海洋，格外的高贵。他看到麦田里一个小女孩，踩着绣花鞋跑的飞快，时不时低头倾听蟋蟀，躺在麦田上，蓝宝石一样的眼睛映着星光，拥抱整个夜，向人间唱出最美丽的歌声，回荡在天地中，模糊了天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