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还小,一个温煦和暖的春日傍晚,奶奶带我去后院,给那棵她无比宝贝的山楂树枝子上,扎上一树花花绿绿的破布条子。
一边扎,奶奶一边絮叨:“啧啧,你看看,再不管它就秃了枝子了!也是,今年这家雀子也古怪,山楂树叶子有啥好吃?敢是这果是酸的,这叶子是甜的?”说着,她也揪了片叶子,搁在有牙的地方嚼呢。我躲在她背后,低着头吃吃地笑。不敢告诉她,其实那叶子是我吃掉的,家雀们被冤枉了。那几天,为一块橡皮我跟邻家大强子打赌,每天放学回家,先去揪一把山楂树的嫩叶子,跟他比谁吃的又快又多。后来,嗯,我赢了,奶奶的山楂树却快秃了。
多年之后跟奶奶说起这事,她追想了好一阵才如梦初醒,然后就叨叨着说:“你这妮子也忒傻气!天不管地不管的,那树叶子也是能瞎乱吃的?就不怕吃坏哪里?”然后又顿然醒悟的样子说:“啧啧,我说呢,你小时候上学净犯糊涂,考试卷子上都是红叉叉,那不是吃山楂树叶子吃的,把脑子吃坏了?”
奶奶先前冤枉了麻雀,后来又冤枉山楂树叶子,不知道我数学题不会做,那脑子不好使是天生的,哪里是吃树叶子吃的啊!不过我又宁愿相信奶奶这说法,尤其希望我老妈那时候会相信这话,那样,每回她瞪着我那不及格的数学分数时,可能会体谅我——脑子吃坏了,就不至于那样大动肝火,能少抽我几下屁股蛋子了!当然如果奶奶还知道我偷吃过的别的物件,估计她就不会再赖山楂树叶子,让它为我可怜的智商背黑锅了,比如那一回-----
一个星期天,我跟几个小伙伴在村边小河里捉鱼玩,突然自河底的砂石间,我摸出一颗小小的果子来。有鹌鹑蛋大小,颜色跟土豆差不多,圆鼓鼓的。之前从没见过,不过我猜想,应该是一种类似杏啊什么的果实,而且看着它,我马上幻想它酸酸甜甜的味道,一下有品尝仙果的冲动。后来果然偷偷塞进嘴里去。嚼着并不好吃,也没有核,味道不是酸甜像是很涩或者麻麻的,但因为小,几下就咽到了肚里,想吐出来的时候来不及了。接下来,嗯,才知道自己闯祸了。
因为不久之后我开始恶心呕吐,不敢跟谁说,自己一边吐一边走回家去。不停地吐,而且感觉身体里有股冰冰的冷气,由里往外嗖嗖地冒。肚里似乎吃了多少年的东西都吐出来,后来是吐黄水。半路上,我脚跟踩了棉花一样,眼前金星银星乱闪,于是就靠在路旁一块大青石头上,歇着不能动。还庆幸并没被哪个乡里乡亲撞见。也不知过了多久,不吐了,感觉稍有点精神,才蹭回家去。
那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妈妈忙累得满心满面都是烟火气,又怒着找不见我人,一时臭骂我几句让我去吃饭。我低着头,说困了想先睡觉。还好她只是瞪我一眼并没有坚持,我悄悄上床睡下。
夜里迷迷糊糊听见妈跟爸说:“这孩子不知哪里不舒坦,饭都没吃,不行明天给她看看去”。一边她粗糙如砂纸的暖热手掌在我额头上搁了会,说不发烧。
还好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一切安好。下床,两腿有些气力不足,脸黄点,但吃饭后感觉满血复活,照常同弟弟一起上学去。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后来自己觉得不够光彩又怕挨骂,所以一直没跟谁讲过。
到秋收的时候,照例全家人在地里刨地瓜。歇着了,爸爸指着地里一株纤小秀气,细茎上顶三片叶子的植物,跟我们说:“这个叫半夏,是一味中药。”然后,爸爸沿着它的茎叶刨下去,挖出来一个小小的球茎,我凑上来看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它跟我夏天在河里偷吃的那个果子一模一样,鹌鹑蛋大小,颜色跟土豆差不多,圆鼓鼓的。
“那——它能吃吗?”我声音抖抖地问爸爸。他说:“做药能吃,但有毒性,不能随便吃,弄不好会中毒没命的。前年东石庄有个小孩就是吃这个吃死了,”然后他眼睛瞪着弟弟,加重语气:“姐姐比你乖,知道不能瞎吃,你得记着,见了别当果子吃了!会死人的,听见没!”弟弟应着,我没敢吭声,心里哆嗦着把自己随便乱吃的行径,在那一刻作了终结。
童年的时光,仿佛大部分在舌尖上度过,我在各种吃、品、尝的吃货经历中,慢慢感知着这个世界,并一天比一天更向往着,这个因为吃而更加充满意趣更加快乐美好的人生,其间却也夹杂着这样那样的凶险,是年幼的自己并不能预见的。
从那时起,我默默告诫自己,以后不再犯这样的错。想想如果只是吃笨了脑瓜子,也不过考试得个不及格,打酱油算个糊涂帐;但如果因贪图舌尖上一时的爽快,而弄丢了性命,那么,沿着饮马河走出去的大千世界,我还没看过;奶奶从十六岁嫁做了爷爷的新娘,到她八十几的人生历程,我还没体验过;尤其是,应该还有多少多少的美食我都还没品尝过,而且将会永远都没有机会再吃到了!啊啊!那不是太悲剧了吗?
我想奶奶如果知道,一定会说:“傻妮子,那才亏哩!”,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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