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记忆中,可有一直心念着想去,却只在梦中出现的场景?
我,有过。
我来了,又匆匆去了,在这个世界度过了短短二十八载春秋,我已经沉睡的太久了。坐在一堆腐烂的叶子里,却嗅到了空气中棉花糖般甜丝丝的气息。我掸去身上的泥土,枯黄泛黑叶子的残骸,抖落松雪,从林中密密匝匝的缝隙中看看太阳。
我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很久都没有看到太阳了。我甚至不记得怎么来到这里,又或者,这只是一个遥远的梦。

梦中的我,接受着人们的鲜花和掌声。在我面前的大方桌子上,排出了我所有的作品。《夜明珠》《上海的狐步舞》《圣处女的感情》,我读着这些文字,似乎离我很近,却又好像很遥远,我疑惑了,这些光怪陆离、奢靡怪诞的文字,真的是我的文字?
我好像很久都没有拿起手中的笔了。当我面对人们的种种疑惑的目光,终于想有所动作,回到以前的日子,才发现太迟迟,这一切都伴随着一声枪响埋葬在黑暗中,上海法租界南京路新雅门口,1940年6月28号。
1
我叫穆时英,1936年,是我最后一个本命年。
或许这个名字,以后会被人淡忘。但有一个人或许比我更出名,诗人戴望舒,我是他的大舅哥,虽然妹妹穆丽娟和他的婚姻只持续了短短五年。
战争将要开始时,却是我人生走向巅峰的时刻—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
在那里,上海,这个一百年前不过是个遍布低低矮矮村落,停泊着外来船舶的小渔村,现在已经成为了沿海最繁华的中心。在这里,仿佛听得到全世界的声音。

而我,是上海文人会炙手可热的明星,新任新闻社的社长,攥着全上海最重要的笔杆子。我是天才,他们都这么说我。我是这些和我有着同样肤色的外来伙伴,最可靠的天才作家,他们需要什么,我就去写什么。我可以打通各种渠道,出版作品换取奢靡的享受,和一夕安寝。
甚至跨越影界。
我还记得那年冬天的香港,也如上海这般璀璨夺目,我的新作被大鹏影片公司改编为《夜明珠》。在夺人眼球的巨型海报上,没有吝啬一点溢美之词:“《逆旅奇观》之作风,《茶花女》之韵事……”只有我自己知道,片中的故事好像我无趣人生的再现。
自从被定义为“新感觉派”,我对舞伴要求也越来越高了。这些拥有着“蛇的身子,猫的脑袋”的摩登女郎在我面前走马灯似的一个又一个变换。确实,有一个舞女,曾让我倾心,让我沉醉,让我从上海追到香港,可是不久之后,我便厌倦了这种感觉,开始寻找下一个猎物。那个舞女像影片中的那样,最后恨恨而终。
这个消息其实我后来才知道,但我早已无暇理会。我连电影都没空去拍,也没空写作,还管这些?我有更好玩的事情要做—泡舞厅、掷骰子。曾接到许多读者来信,我都弃置一边,我放佛能看到他们困惑的眼神。我劝他们来上海感受一下。
感受一下,这灯的海洋,这不眠的夜。这就是生活,这才是生活呀!
在这里,我顶着天才小说家的光环,尽情享受这个头衔带来的荣耀,却烫着头发,叼着雪茄,活的那么肆意奔放,不用在乎声名的羁绊。无数的女人和闪闪发光的云母石刺激着人们的眼球。迷醉的浓烟、杜松子酒、印度手鼓的节拍,梦幻的狐步舞,摇曳生姿,从一个铜板到一块大洋,都对你亲亲热热……
每个晚上,我把不可计数的,一捆捆的纸钞、银元扔在这里,半梦半醒地进出百乐门舞厅、维也纳花园舞厅。我想把这些美妙的生活记录下来,于是在新作品中,我描绘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她在餐桌上教会了男主三百多种烟的牌子,二十八种咖啡名目,五千种混合酒的成分配列方式。
我不禁要赞叹自己,我不仅是个小说天才,也拥有着超出常人的鼻子和耳朵,再没有谁能在分辨脂粉、酒精和交响乐的天赋上超过我了。
2
我的小说《上海的狐步舞》里有句话:“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
我读着自己的话,也有些困惑。上海就像一座天堂,然而也是地狱,虽然在以前,我并不这么觉得。
我甚至觉得以前的生活才是地狱呢。
从我十岁一个人离家到现在,快二十年了。二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我几乎快要遗忘,自己曾经竟是个从乡村小镇来到大城市的小伙子。
慈溪县庄桥镇,那个封存着简单和宁静的小镇,已经离我远去。悠悠云朵和棉田里团团拥簇着的棉花对望,溪流浅浅没入脚踝,有小鱼游来亲吻,这些支离破碎的梦境,也很难再出现了。

慈溪这两个字,好像越来越生分,我悲哀地想。有时,我也想把笔触伸向乡村,但每及下笔,才发现我的眼前都是迷人的裙摆,梦幻的舞步。离开了上海,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生活和写作了。
也许,我该找找以前的影子?
我的思绪仿佛回到了30年代初,那时的我刚刚崛起,成为人们眼中的新锐作家。
我把敏锐的笔触伸向乡村,伸向工厂,对那些被资本家压榨的穷苦工人,寄予最深切、最真挚的同情。我跟他们一样喝酒、撒泼、控诉着对生活的不满,我把这些对阶级分化的观察写进了小说集《南北极》里。
因为这本小书,我一举成名。有一派激进人士,称赞我的文字泼辣而大胆,简洁明快而有力量,这是一种“无产者大众特有的语言“。
就这样,我成为这派人士眼中的好苗子,他们对我寄予厚望。但是仅仅两年后,我好像让某些人失望了。我出版的小说《公墓》,俨然画风突变,完全投入了都市小说奢靡繁华的浪潮。
他们说,我背离了自己的初心。在接下去的几年,我接连出版了《白金女体雕像》、《上海的狐步舞》一些作品,曾被一个叫周树人的文人痛斥,我是上海文人会最坏的榜样。
但对于这一切,我并不觉得后悔。后来仔细想想,我这也算是在“观察生活”,在对着这个时代做“理性的审判”,带着“第三只眼”,冷冷地注视着上海这座天堂。
3
战争开始后的几年,我突然觉得不太妙。
有读者写信,认为我曾大段摘抄名家作品。每一个写作的新起之秀总会有一段模仿名家的时光,这是借鉴而已,如何算得抄袭呢?直到后来,有一个叫李健吾的作家指控我的《街景》有抄袭另一位作家刘呐鸥的痕迹,对于这些质疑,我嗤之以鼻。
呐鸥老兄也是我的故交了,我们既是同乡,又同是“新感觉派”作家,都是都市的浪子,他的文字片段中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记得其中几个句子,就借鉴在我的文中,如何算抄袭呢?
这些无聊的争辩有些让我烦躁。但没想到,更大的烦恼还在后面。我最要好的朋友刘呐鸥,死在了特务的枪下。我发现,我被上海这座大都市牢牢锁住了。
我开始感到恐慌,无数个夜晚都能感到脊背阵阵凉意,当我睡着时就像沉入了海底,也陷入了窒息,我蠕动喉结,手想要抓到什么,却狠狠地跌落下去,于是从噩梦中惊醒。

我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四下在注视着我。我把命运交给日本人,可以为他们写下任何需要的文字去宣传,只求一点卑微的安全。但我突然发现,好像有些忘记了拿笔的姿势,只记得怎么捧起高脚杯,那些交际应酬已经占据了我生活的全部。
我离不开都市,我哪也出不去了。
我舒适的太久,终于在自己的文字里哀叹:“脱离了爵士舞、狐步舞、混合酒、秋季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车,埃及烟……我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
原来在天堂下的地狱,并不会让人迅速坠落,只会让人一点点陷进去,跌入万丈深渊。
也许在我二十岁的时候,作为作家的生涯已经死了,往后的日子只是行尸走肉般的木偶。
我终于没有躲过和呐鸥兄一样的命运。当酒店第一声枪声响起的时候,我感到了胸口如被马蜂蛰咬的疼痛,抽搐着仰面倒下,我听到了颅骨碎裂的声音。过去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浮现在眼前,十岁前记忆突然清晰起来,那洁白的盐田,金色的麦浪……
但是这一切,都随着第二声枪响结束。我也许真的是个黑暗中的人,我悲哀的叹息。也许没有人再会关注我,如同那些警局里堆砌的卷宗,永远尘封在档案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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