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钗?都这年头了……”
南城仅存的一家银匠铺子,主人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他白发稀疏如遭遇了霜欺雪压后的衰草,眉眼深沉似凝结着化解不开的浓愁,嘴唇干裂像荒年时的农家田地,很是苍老。
听我说明了来意后,他颇有些讶异地轻语道。
“我听说这里素来有以银钗赠心上人的风俗,且钗子做工精良,”我解释道,“便特意来此买一只。”
老人将我浑身上下细细地打量了一遍,仿佛看着什么稀奇事物似的。
“原来是外面来的,也难怪……”老人叹道,“可是年轻人呵,这南城的风俗早就不成风俗了,不过是一本被人翻烂了的老黄历罢了。
我这铺子的生意啊,打十几年前起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到如今,更是整天闲坐着,消磨日子,打发时间。”
“那您的意思是?”
老人似笑非笑道:“糟老头子牢骚几句罢了。钗子我会做的,三日过后来取便是。”
我笑着道了谢,正要走时,老人却又叫住了我。
“年轻人,你买钗子是送给你的心上人对吧?”
“是的。”
“那么……”老人别有深意地看着我,缓缓道,“你觉得她会收下吗?”
我不知老人何发此问,但还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回道:“谁知道呢?但不管那人最终是接受与否,我都会送出去,将心意说明,不然就白白辜负了这些年来积存的一点勇气。”
老人听罢无语,却陷入沉思。
我又诚心地道了声谢,转身离去。
此后的三日光阴,我便在南城随意游玩,于这小城中体味与都市大相径庭的红尘风光。
三日后,我又来到那家银匠铺子。只见老人坐在藤椅上,垂首阖眸,呼吸和缓,状若安眠。
我正犹豫着是否等会再来,以免打扰老人休息,却忽地听到一道嘶哑的苍老声音响起,打破了静寂。
“年轻人,你来了。”
我吓了一跳:“我以为您睡着了。”
老人语气平静地说:“确是睡着了。人老了之后便是这样,闲着闲着便睡了,睡着睡着便走了。”
我莫名有些伤感,不知该如何言语。
人生百年,长也不长,短也不短。
老人站起身来,朝我递来一只银丝盘错缠绕、雕花刻凤、尾处有云纹而长约九寸的钗子。
“喏,年轻人,你要的钗子。”
我接过这只银钗,捧在手上细细端详了一番,不禁赞叹银钗的精致华丽和老人的巧手匠工。
“这是我年轻时候做的,起初不似这般花俏模样,简简单单,纯粹似赤子心。”
老人看上去有些失意落寞,“然而岁月变迁,不为人停。光阴打磨着我,我打磨着这只银钗,几十年日积月累的功夫,才成就了现在你所见到的它。”
蒋捷有词云: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以前只觉得这段文字鲜艳华丽,如今听着老人的话,手捧银钗,心中蓦然感到沉重,一股悲凉之情涌上心头。
正当我伤怀时,老人却轻笑着安慰我:“年轻人别想这么多,青春年华啊,没什么可遗憾的。就像这银钗,愈是沉淀才愈有味道。”
他又坐下,说道:“唉……年轻人,劳烦你去不远处的酒铺沽两壶烧酒,然后再听老头子说些陈年旧事。”
我放好钗子,走出铺子去街上打酒,回来时,又看见老人闭目休息。
我轻声唤道:“老先生?”
老人睁开眼,神态慵懒,微微笑道:“抱歉抱歉,年老嗜睡。”
我将打好的酒递给老人:“老先生,您要的酒。”
“多谢多谢,你先拿着,”老人说着起身收拾了一张木桌、一把木椅和两盏银樽出来,摆好后对我说:“来,年轻人,坐吧。”
我坐在木椅上,老人坐在藤椅上,两人对坐共饮酒。
几杯下肚,肚肠温热,便略有朦胧醉意,只觉此间,辛辣余味与醇浓酒香搅拌作一团,缓缓铺开,久久未散。
不多时,壶空酒尽,杯中无物,老人揉了揉晕开了酡红的脸,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将许多年前的故事娓娓道来:
记得那是民国十几年——至于到底是多少年,老头记性不好,实在是记不得了——当时南城匠行正兴盛,十户中约有半数为匠人,而其中吃香的多是打铁、制银饰品、炼金几门活计,远非今日这萧条景象。
那年三月初春,一户姓吴的人家迁进南城。吴家出读书人,老太爷是前清的举人,吴老爷年少有才名,曾远赴海外留学,吴夫人虽出自寻常人家,却也是那时不多见的才女,其下有两位千金,大小姐在外国,二小姐正读大学。
当时南城以银钗赠心上人的风俗尚在流行。
城中人家,莫说那些官宦权贵和富商豪门,但凡是有几分钱财的,无不为家中年轻人预备上一只银钗,以求婚嫁和顺,甚至节衣缩食也不在话下,而境况实在是惨淡的,也争着抢着将家中儿女送去匠人手底下做工。
我在你这般年纪时,曾在一位德高望重、技艺超绝的“行头的铺子里当徒弟,打铁,也做些金银首饰,一切顺遂。
在那不算太平的年代,享受着近乎风平浪静的生活,在金铁敲击的清脆响声和滚烫炽热的炉火光焰中度过少年时光。
说到此处,老人轻轻地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酒樽边沿,眸光渐暗,浅淡深沉。
那一日,我在铺子里练落锤锻铁的分寸,师父则坐在一旁拿着烟杆打瞌睡。
正当我打算歇息时,忽而走进两名女子,一位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着薄绸旗袍,气质不凡,另一人约莫二十,穿着学生样式的衣裙,乍一看,满脸的不高兴,浑身透着冷气,又如小兽,就那么亮着爪牙,锋芒毕露,也不藏掖。
只匆匆瞥了一眼,我便着了魔,哪里顾得上什么挥锤打铁的功夫?
妇人对我笑了笑,然后呼唤师父,那年轻女子似是没看见我。
师父悠悠醒转,晃了晃烟杆,唤那妇人为吴夫人,又唤那年轻女子为二小姐,然后问道,“二位来此是想做些金银首饰还是定制其他物什?”
妇人笑说,“老师傅,我想为小女预备一只银钗子。”
我听了这话,握锤的手一紧,心里更紧。
师父也笑道,“也是哩,吴家大闺女都二十来岁了。”
我又松了口气。
那年轻女子却始终漠然。
她像是等着文王的姜太公,垂钓岸边,不动声色,而我不过是咬了无饵钩的鱼儿,可怜可悲。
我与那吴家二小姐初遇之后,却是山水从此不相逢,有缘无缘皆陌路。
我于她,只是不知名姓的寻常众生;她于我,却是天上明月、人间河山。
那时年少啊,不撞南墙哪肯回头?
她们走后,我央求师父予我些银料,好做只钗子。
师父笑笑,用烟杆敲我的脑袋,却没多说什么。
那时,师父为吴家大小姐做银钗子,我也在一旁为二小姐做银钗子,铺子里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好不热闹。
待钗子做好,师父嘱咐我上吴家交付,我拿着一只惊艳、一只粗陋的银钗寻去,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怕。
只是吴家却不知怎的已经搬走了。
我攥着两只钗子,晨昏暮晓整整两日,守着吴家早已空无一人的府宅。
最后还是师父来将我领走,他看我狼狈模样,烟杆敲了我一下,叹了口气,说道,痴儿。
老人莫名地笑起来,“痴儿痴儿,伤心不得。”
我欲言又止,放在身上的银钗像烙铁般,滚烫得很。
老人说着,“且去且去,莫想太多,老头子喝饱了酒,该困觉了。”
我起身告辞。
正要踏出门槛,心中灵感忽发,蓦地转身,却见老人举着酒樽,醉红了眼,看着我,又像是看着多年前的自己,说:“少年且去,祝君梦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