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寒冷裹挟着困倦把人逼在被窝里,要不是闹钟联合「公司规定旷工扣钱」的残暴压迫,多少人恨不得学学熊、蛇、青蛙就这么把冬季睡过去。对我来说,睡眠就跟善说甜话的馋臣一样,恨不能多。且推己及人,以为这都是人之常情,最近乱翻书时猛然想到,原来强者不这么看,睡眠本是他们的仇敌。
我读书少,只记得的第一个仇恨睡眠的是孔子。
《论语》记录了孔子的一次盛怒。宰予昼寝,孔子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圣贤发怒也口不择言,朽木、粪土之墙,庶几要骂娘了。骂了还不过瘾,因这事儿圣人还改了人生信条,「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固然以言取人失之宰予,爆发点却选择白天睡觉上,难说不是出于对昼寝的憎恨。川流不息,不舍夜亦不舍昼,逝者如斯,只能惜取白日光阴,拿来睡觉,确实不可教也。且据此理论,非但白天不能睡,睡意也不可有。自小立志为圣贤的王阳明就批评学生「懵懵而兴,蠢蠢而食,行不著,习不察,终日昏昏,只是梦昼」。欲知死生昼夜,岂能昏昏欲眠,必须时时警惕,眼睛瞪得像铜铃,射出闪电般的精明;耳朵竖得像天线,听得一切可疑的声音。
上古之时,民人且击壤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一派安然自得的田园气息。不等爱迪生改良灯泡,汉魏先贤就已经感叹「昼短苦夜长」,试问「何不秉烛游」了。此虽借烛火以绵延白昼,终不似乎强者凿壁偷光,囊萤映雪,定不为圣人取。
遥想当年苏子与张怀民信步中庭,看积水空明,感叹「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此时他被贬黄州久矣,闲固然闲,还有没有「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的郁闷,不好说。若得其志,恐怕要夜以继日,闭口不言忘蝇营。
尼采曾花了一整个篇幅,介绍某位智者教人如何睡得更好,以便快意嘲讽:他们寻找良好的睡眠,由此寻找罂粟花似的道德!可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尼采这样疯癫的超人,世界纷繁复杂,人生诸多痛苦,未能深感作为人是耻辱的普通人,如何能不靠麻醉药度日。因此睡眠是良好的重启按钮,可以短暂重置那些后台混杂的运行程序。正如库切所言:睡眠已经不再是一种疲劳治疗浴、体力的复原剂了,它只是对现实的遗忘,一种夜晚的临时死亡。
当代成功人士对睡眠的定义更为粗暴,他们将成功的奥义精确地指向对肉体的压榨,每天只睡4小时是他们的标配。我曾见某位企业高管的采访里赫然写着,夜晚对她而言只有3个小时。以后我常常注意该公司有无员工猝死的新闻。平庸之辈才需要长久的睡眠,那种道德上的需要、现实上的压迫,在成功人士的人生里是不存在的。
然而成功人士对睡眠的定义终究没有超脱世俗的功利心态,方之作家和哲学家对睡眠的表述显得粗陋许多。普通人的睡眠介于两者之间,既无法克制肉体的欲望,逼迫自己奋斗一把,也不会刻意寻求自我的麻醉。乃是在叔本华那钟摆的左右两端,若非出于欲望,便是源自无聊。后者即如法国电影《科学睡眠》,其男主角若非依靠光怪陆离的白日梦,如何度过枯燥的生活。它应该属于另一种思维的乐趣。可惜普通人并不都能享受,形同白日睡眠,那种无梦的睡眠。
梭罗曾携一柄斧头,入瓦尔登湖边荒野生活,欲求最本真的自我。对世人的浑浑噩噩他是痛恨的。
只要觉醒和醒悟相并就是黎明,精神的重塑就是鄙弃沉睡的努力。如果人们不在浑浑噩噩中度日,他们何以会对自己的时光予以如此可怜的说明?他们并非拙于计算,如果没有被睡意征服,他们早已有所作为。数百万人为了体力劳作彻底苏醒,而百万之中只有一人会为有效的心智劳作彻底苏醒。保持清醒就富有活力。我从来就没有遇到非常清醒的人,又怎会注视那张面孔?
像梭罗这样啰嗦的智者不多了。最多如莎翁一样呐喊一声:醒来啊马克白,把沉睡赶走!
网友评论